药剂师正气极败坏地对朱斯坦破口大骂。艾玛转身问奥默太太:“他们叫我来……”
“啊!我的上帝!”这位好心的太太打断了她的话,做出难过的样子,“叫我怎么说好呢?……这是个坏消息!”
她并没有说完。药剂师大嚷道:“倒掉!洗干净!再拿回来,赶快!”他抓住朱斯坦工作服的衣领,摇了两下,一本书从他衣袋里掉了出来。
奥默捡起书来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暴跳如雷了:“《夫妻之爱》!啊!真好!还有图画!……啊!太不像话了!怎么样样坏事都有你一份呀,小坏蛋?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本坏书会落到我的孩子手里,在他们头脑里生根发芽,玷污阿达莉纯洁的心灵,使拿破仑腐化堕落!他已经要长大成人了。至少,你能肯定他们没有看到这本书吗?你敢不敢保证?”
“不过,先生,”艾玛问道,“你到底有没有话要对我讲……?”“的确,夫人……你的公公死了!”确实,老包法利离开餐桌时突然中风,刚刚在前天去世了:夏尔过分担心艾玛多愁善感,求奥默先生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婉转地告诉她。奥默也考虑过怎样遣辞造句,怎样说得婉转曲折,彬彬有礼,节奏分明。这将是一篇小心慎重、转弯抹角、精巧细致、温存体贴的杰作,但一生气,他就把修辞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艾玛知道听不到详细的情况,就离开了药房。夏尔在等艾玛,一听见门环响,就伸出胳膊走上前去,用含着眼泪的声音对她说:“啊!我亲爱的……”
他温存地低下头来吻她。但一碰到他的嘴唇,她就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于是用颤抖的手摸自己的脸。
同时,她回答道:“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把母亲的来信给她看,信上谈到父亲去世的事,但是一点也没有假装多情。她只是惋惜他到死也没有接受宗教的拯救,就倒在杜德镇上一家咖啡馆门口,他刚同几个旧日的战友在里面举行了一次爱国聚餐。
艾玛把信还给他。后来吃晚餐的时候,她也学世故了,装作吃不下去。但是他一定要勉强她吃,她也就硬着头皮吃起来,而夏尔坐在她对面,反倒一动不动,显得心情沉重。
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眼里充满了忧伤,看的时间也长。有一次他叹了一口气:“我真想再见他一面!”她没有说话。最后,她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了,就问道:“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58岁!”
“啊!”
话就到此为止。
一刻钟后,他又说了一句:“我可怜的母亲,她现在怎么办?”
她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看见她沉默寡言,夏尔以为她还在难过,就约束自己不再说下去,以免触动她多愁善感的心。于是,他把自己的痛苦摆在一边,问道:“你昨天玩得好吗?”
“很好。”
餐桌的桌布撤掉了,包法利没有起来离开餐桌,艾玛也没有。她看着他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个场面单调无味,她内心对他的怜悯也就越来越少了。她觉得他是个小人物,没本事,不中用。总而言之,他在各方面都是个可怜虫。
他们听见门廊里有干巴巴的木棍拄地板的响声。那是伊波利特送太太的行李来了。要把行李放下,他吃力地用他的假腿在地上画了一个四分之一的圆圈。
“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她心里想,同时看着这个红头发的可怜人汗如雨下。
包法利在钱包底下摸出零钱,面对着他自己的无能造成的牺牲品,他既不感到良心的责备,也忘记了失败的耻辱。
“啊!你这把花真好看!”他瞧着壁炉上莱昂送的蝴蝶花说。“是啊,”她满不在乎地说,“这是我刚买的,一个讨钱的女人卖的。”夏尔拿起蝴蝶花来,温存体贴地闻了一闻,仿佛花香能使哭红了的眼睛舒服一点似的。但她赶快把花从他手中抢了过来,放在一个水杯里。第二天,包法利奶奶来了。她同儿子哭了很久,艾玛借口有事走了。过了一天,大家该在一起谈谈办丧事了。婆媳二人带了女红盒子,3人一同坐在水边的花棚底下。夏尔在想他的父亲,包法利奶奶也想念她的丈夫。艾玛却在思念莱昂,不到48小时以前,只有他们两人呆在一起,远离尘世,沉醉在爱情中,对看半天也看不够。
她在拆一件袍子的衬里,拆得碎布到处都是,包法利奶奶没有抬头,只听见她手里的剪刀嘎嗒响,夏尔脚上穿一双粗布条编织的拖鞋,身上穿一件棕色旧外套,两只手插在衣袋里,也不开腔;贝尔特在他们身边,系了一条白色的小围裙,拿着一把小铲子,把小路上的沙子刮平。
他们忽然看见布匹商人勒合先生从栅栏门走进来了。
碰到这种“丧葬大事”,他就自动来帮忙。艾玛回答说是不必费心。商人却不肯罢休。“对不起,”他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于是艾玛站起来了,走到另一个屋里去。
一见只有两个人了,勒合先生说话就不再含糊其辞。他祝贺艾玛继承了遗产,然后,又说些不相干的话,艾玛随他说去,她这两天正闷得要死!
“你现在完全恢复健康了吗?”他继续说,“的确,我看见你丈夫当时的可怜相,他真是个好人,虽然我们之间有过争执。”她问是什么争执,因为夏尔没有告诉她要退货的事。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勒合说,“就是你一时高兴,要买的那些旅行用的箱子呀!”
他的帽子戴得很低,差不多要遮住眼睛,两只手在后面背着,带着微笑,吹着口哨。他瞧着她的脸,样子令人难以容忍。难道他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她陷入了各种各样的疑惧忧虑之中。但是最后他却改口说:“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来和他商量一个新的安排。”
他指的是延长包法利的借据。延长之后,先生就可以不再操心了。尤其是现在,他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办,哪有工夫照应这个!
“其实,他最好把这方面的事委托给一个人,比方说,委托给你。如果你有了委托书,那就方便多了,我们也好在一起打交道……”
她没有听懂。他也不再说。然后,话题转到生意上头。勒合说,他回头给她送一块12米的黑呢料子来,可以做件长袍。
“你身上这件在家里穿很好。要出门做客就得换一件。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我的眼睛可尖着哩。”
他没有要人送衣料,而是自己把呢子带来。过后他又来量尺码,再过后又找别的借口,每次来都显得和蔼可亲,用奥默的话来说,就是俯首听命,但是总要对艾玛说上几句委托书的事。他却从来不提借据,她也想不起来。在她开始复原的时候,夏尔对她露过口风,可是她脑海里惊涛骇浪奔腾起伏,早忘到脑后去了。再说,钱财的事,她也闭口不谈,包法利奶奶觉得意外,以为她的转变是病中信教的结果。
但是奶奶一走,艾玛嘴里关于遗产继承的实用知识,使夏尔大吃一惊。
她随口引用专门名词,什么应该了解情况,核实财产是否抵押出去,是否要拍卖或者清算,什么继承人的顺序,催促对方诉讼代理人出庭的通知,互助基金等,还不断夸大继承的麻烦。结果有一天,她拿出一张授权委托书的样本,上面写着“经营管理一切事务,代办一切借货,代签一切票据,代付一切款项等等”。夏尔哪里知道,勒合教她的,她都照办了。他幼稚地问她,这样本哪里来的。
“吉约曼先生那里。”
她非常沉着地加了一句:“我不太相信他。公证人的名声不好!也许应该问问……我们只认识……唉!不认识人。”
“只有莱昂……”夏尔想了一下,接嘴说。
但是写信说不清楚。于是她说要去一趟,夏尔婉言阻拦,她却一定要去。两人争着表示体贴对方。最后,她装出顽皮的口气叫道:“不,求求你了,让我去。”
“你多么好啊!”他吻着她的前额说。
第二天,她坐燕子号班车去卢昂请教莱昂先生。她在那里住了3天。
3.幸福的三天
这3天过得真充实,真有趣,这才是真正的蜜月。他们住在靠码头的布洛涅旅馆。白天,他们呆在房里,闭上窗板,关上门,地上的鲜花和冰镇的果子露,一清早就有人送来;到了傍晚,他们又坐上一条门窗紧闭、帘幕遮严的小艇,到一个小岛上去吃晚餐。
城市的喧嚣,大车的滚动,人声的嘈杂,甲板上的犬吠,不知不觉地就越离越远了。她解开了帽带,他们走上了他们的小岛。
他们在偏僻的白杨树下互相拥抱,他们恨不得变成两个鲁滨孙,就在这个小地方,天长地久地住下去。他们心醉神迷,觉得这里就是人间乐园。
到了夜里,他们才动身回去。小艇沿着小岛走着。他们两人呆在船里,藏在阴影下,并不说话。有一回,月亮出来了,他们不免附庸风雅,说什么月色忧郁,充满了诗意,她甚至唱起歌来:记得那夜划船时……她坐在他对面,背靠着小艇的板壁,月光从开着窗板的一个窗口照了进来。她整个人都给柳树的阴影遮住了,然后,突然一下,她又在月光中冒了出来,如梦似幻。
莱昂坐在地上,一伸手在她身边捡到了一条深红色的丝带。
船夫仔细看了一眼才说:“啊!这好像是前一天坐船的那一伙人的。他们真是热闹,有男有女,带了蛋糕、香槟酒、还有短号,真是无奇不有!特别是一个高高大大,很漂亮的先生,留了小胡子,最逗人乐!他们总对他说:‘来吧,讲点什么吧,阿多夫……罗道夫……’我想是这个名字。”
她发抖了。
“你不舒服?”莱昂坐到她身边来说。
“哦!没什么。恐怕是夜晚太凉了。”
“看来,有很多女人喜欢他。”老船夫想讨好外地人,又说了一句。然后,他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划起桨来。可是最后总得分手!离别真是难分难舍。她要他把信寄给罗勒嫂子转交。她再三叮嘱他要用双重信封。她对于私通这一套如此精明,使他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样,你可以对我说没有问题了吧?”她最后一次吻他的时候说。“当然没有!”他一个人回家,在街上寻思着:她为什么这样关心委托书啊?
4.进城的借口
不久,莱昂不但神气十足地疏忽了朋友,就连公事也不放在心上了。他等她的信,信一来就读了又读。他给她写回信,尽心尽力去回忆她的形象。思念之情不但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反而一天比一天更为浓烈,结果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他悄悄地离开了事务所。
等他到了山坡高头,看见山谷里教堂的钟楼,还有白铁皮做的风信旗在随风旋转,心里觉得高兴,就像百万富翁荣归故里一样得意。
他围着她的房子转。厨房里有盏灯亮着,他等着看她的影子出现在窗帘后,但是没有出现。
他像以前一样,还在小餐室吃晚餐,勒方苏瓦大娘一看见他,就大叫大嚷,说他高了,瘦了。
莱昂最终下了决心:他去敲了医生的门。夫人在卧室里,要一刻钟后才下来。医生见到他似乎很高兴,但他整个晚上都在家里,第二天也不出门。
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很晚的时候,莱昂才有机会单独和她在花园后头见面,也是在小街上,和另一个情夫一样!天在打雷下雨,他们撑着伞,在电光下谈话。
分手真叫她受不了。“这还不如死好!”艾玛说。她一边哭,一边缠在他怀里。“再见!……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他们分了手又转回来互相拥抱。就在这时她答应他,不管怎样也要想个长远之计,可以自由见面,起码一个星期要见一次。艾玛相信会有办法,而且她满怀希望:她不久就会有钱了。
因此,她买了两幅有宽条纹的黄色窗帘,勒合先生早就向她吹嘘:货色价廉物美。她梦想买一条地毯,勒合说:“这容易得很。”他很有礼貌地保证送货上门。他成了她最重要的帮手。一天她要人找他20回,他立刻丢下手头的事,甚至不发一句牢骚。大家更不明白的是,罗勒嫂子为什么每天来她家吃午餐,有时还要专程探望。
就是在这个时期,也就是在初冬季节,她对音乐似乎热爱得入了迷。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同一支曲子,她一连弹了4遍,越弹越生气,夏尔却听不出来,反而喊道:“好极了!为什么不弹了?弹下去吧!”“不行!弹得太糟!我的手指都迟钝了。”第二天,他求她再弹一点什么。
“好吧,只要你喜欢听!”于是夏尔也承认她有点失误。她乱弹一气,后来干脆停下。“啊!我算完了!恐怕该去上钢琴课,不过……”她咬咬嘴唇,又接下去说:“上一课要20法郎,太贵了!”“是,的确……有点贵……”夏尔傻里傻气地哧哧笑着说,“不过,我看,不一定要花那么多钱,因为有些不出名的钢琴老师,往往比出名的音乐家还强呢。”
“那你帮我找找看。”艾玛说道。
第二天,他回家时,用自作聪明的神气瞧着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你有时候也真死心眼!我今天到巴弗谢尔去了。好,列雅尔太太告诉我,她的3位小姐都在慈悲修道院,学一次钢琴只要50个苏,还是一个出名的女教师呢!”
她耸耸肩膀,从此不再弹琴了。
但是她走过钢琴旁边的时候,只要夏尔也在那里,她就叹口气说:“唉!我可怜的钢琴!”
有人来看她,她总会告诉人家,为了重要的原因,她已经放弃音乐,不再弹琴了。于是人家就同情她。真是可惜!她有这样好的素质!人家甚至还会对包法利说情,人家会使他觉得惭愧。
于是夏尔又再一次提起学钢琴的问题。艾玛却尖酸地说反话:还不如把琴卖掉呢!这架可怜的钢琴,使她心满意足地出过多少风头啊!事实上,要把琴卖掉,那不是要包法利夫人亲手割掉身上一块肉嘛!
“要是你想学的话……”他说,“偶尔去上一课,也未必就叫我们倾家荡产啊!”
“不过钢琴课一上,”她反驳说,“决不能中断,否则就是白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