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这样工于心计,设下圈套,让她丈夫自投罗网,答应她一个星期进一次城,去会她的情人。但是一个月后,人家居然认为,她的钢琴弹得大有进步呢!
5.私自变卖家产
每个星期四,她就早早起床,然后坐燕子号班车进城去。艾玛在大路上来来去去,把路都走熟了。马车离砖砌的房屋越来越近了,车轮也在土路上响了起来,燕子号穿过了路两边的花园,看得见栅栏围着的雕像、搭着葡萄架的土台、剪齐了的紫杉,还有秋千。然后,再一眨眼,城市就在眼前了。
班车在栅栏前停住了,艾玛解开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换了手套,披好披肩,不等燕子号往前再走20步,就下了车。艾玛眼朝下,挨着墙走,高兴得在黑面纱下微笑。她怕人看见,平时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小街小巷,满身是汗,走向国民街街口,走到喷水池边。这里剧院林立,布满了咖啡馆,这是妓女出没的地区。她常碰到拉着布景的大车,晃晃荡荡地走过。有些系着围裙的伙计,把沙子撒在绿色小树丛之间的石板路上。闻得到苦艾酒、雪茄烟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鬈发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莱昂还在人行道上走。她跟着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了楼,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多么热烈的拥抱!
接吻之后,千言万语涌出嘴来。他们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挂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他们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喊着。
房间温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装饰显得轻佻,光线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他们多么爱这个寻欢作乐的温室,他们完全沉醉在你欢我爱之中,竟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安乐乡。她甚至把莱昂送她的花哨礼物叫做“艾玛的拖鞋”。
他是头一次尝到女性难以言传的娇媚之美。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存体贴的语言,见过这种引人入胜的装束。总而言之,他现在有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她,就是他心目中的天使!
每次分别的时候,她用双手搂住他的头,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额,喊了一声“再见”就冲下楼梯。
她走到剧院街,去一家理发店整理鬓发,然后去红十字旅馆前上车,仍旧坐燕子号班车回去。在车里,她呜咽了,默默叫着莱昂的名字,说几句温柔的情话,送几个飞吻,但都随风消逝了。一路上,艾玛沉醉在分别的凄凉中,直打寒噤,觉得脚越来越冷,好像进了地狱。
夏尔在家里等她回来,碰到星期四,燕子号老是误点。夫人总算到家了!她勉强亲了一下小女儿。晚餐还没做好,那没关系!她也不怪厨娘。现在似乎一切都随女佣人的便。
往往丈夫觉得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没什么。”艾玛说。“不过,”他反问道,“你今天晚上怎么不对劲呀?”“哪里?没什么!没什么!”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楼去卧室,朱斯坦在楼上,他不声不响地转来转去,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比起头等的女佣人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把火柴、烛台和一本书摆好,拿出她的睡衣,摊开她的被子。“好了,”她说,“行了,你走吧!”因为他还站在那里,两手垂下,两眼睁开,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如梦似幻的千丝万缕缠住了似的。
第二天的日子真难熬,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忍受,因为艾玛迫不及待地要重温她的幸福,她的贪恋,加上如漆似胶的回忆,就像干柴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等到了第七天,一见莱昂,自然变成热情奔放的拥抱了。他的热情却掩盖在无限的惊异之下,不尽的感激之中。艾玛全神贯注,却又有分寸地享受这种爱情,她利用温存体贴的千姿百态,想把感情维持得天长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爱情会烟消云散,就难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脉脉含情,用忧郁的声音对他说:“唉!你呀!你会离开我的!你总要结婚的!你和别的男人一样。”
他问道:“哪些男人?”
“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她答道。
然后,她又故作伤感地把他推开,加一句:“你们都没有良心!”
一天,他们有点哲学意味地谈到人世希望的破灭,她要试试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许是为了需要倾吐衷情,她随便对他谈起,在他之前,她还爱过一个男人。“自然不像爱你这样!”她连忙说,并且用她女儿的头做保证:“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年轻人信以为真,但还是不免要问问:“他是干什么的?”“我的朋友,他是一个船长。”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为一个经风历险、受人敬仰的船长居然拜倒在她裙下,这不说明了她很有魅力吗?
于是实习生自惭形秽了。他也羡慕肩章、勋章、头衔。她当然喜欢这一套:看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其实,艾玛还有一大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想法没有说出口来,比如说,她来卢昂,想坐一辆自备的蓝色的马车,驾一匹英吉利骏马,还要有一个穿翻口长筒靴的马夫。是朱斯坦引起她这个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没有自备马车虽然不会减少她每次去幽会的乐趣,但却肯定会增加她回家的痛苦。他们时常在一起谈到巴黎,她最后总是自怨自艾地说:“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难道我们现在不幸福吗?”年轻人温情脉脉地反问她。“对,我们幸福,”她说,“我都幸福得要发疯了。吻吻我吧!”她对丈夫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好,她为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餐后给他弹华尔兹舞曲。他觉得自己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人,艾玛也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一天晚上,突然间,他问道:“是不是朗珀蕾小姐给你上钢琴课?”“是的。”“我下午在列雅尔太太家碰到她,”夏尔接着说,“我对她说起你来,她却说不认识你。”
这好像是雷轰头顶。不过,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啊!恐怕是她忘了我的名字!”
“也许在卢昂,”医生说,“不止一个朗珀蕾小姐教钢琴吧?”“这也可能。”然后,她赶紧说:“不过我有她的收据。等等!我找来给你看。”
于是她走到书桌前,搜遍了所有的抽屉,翻乱了所有的文件,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夏尔尽力劝她不必劳神,为这些无所谓的收据伤脑筋。
“嗯!我会找到的,”她说。
的确,到了下星期五,夏尔在不见阳光的衣帽间换皮靴的时候,在皮子和袜子之间摸到了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兹收到3个月学杂费陆拾伍法郎整,此据。
音乐教师费莉西·朗珀蕾
“这鬼收条怎么钻到我靴子里来了?”“那恐怕是,”她答道,“从装发票的旧纸盒里掉出去的,盒子不是放在木板边上吗!”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成了用谎话纺织起来的艺术品,她把她的爱情掩藏在面纱的包装之下。说谎成了一种需要,一种嗜好,一种乐趣。
一天早上,像平常一样,她穿得相当单薄,动身到卢昂去了,不料忽然下起雪来。夏尔正在窗口看天气,一眼看见布尼贤神父坐着杜瓦施市长的马车,要去卢昂。于是他跑下楼,拿了一条厚围巾交给神父,拜托他一到红十字旅馆,就转交给他太太。神父一到就问旅馆老板娘,荣镇的医生夫人住哪间房子。老板娘说她很少光顾。因此,到了晚上,神父在燕子号班车上碰到包法利夫人时,就说起这件为难的事,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因为他接着就谈起一位在大教堂的传道师来,说他口若悬河,阔太太都听得不肯走。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寻根问底,但谁知道别人会怎样说呢。于是她想,以后还是每次在红十字旅馆下车更稳当,镇上的正派人上下楼看见她,就不会起疑心了。
不料有一天,勒合先生碰到她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馆里走出来,她吓坏了,以为他会张扬出去。其实,他哪里会那样傻!不过,3天之后,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关上房门,说道:“我等钱用。”
她说她拿不出钱来。于是勒合唉声叹气,说他帮过她多少忙。的确,夏尔签过字的两张借据,到目前为止,艾玛只付了一张,至于第二张呢,商人在她请求之下,答应换成两张借条,但是还款的日期却大大提前了。叹气后,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没有付款的账单来,其中有窗帘、地毯、沙发套的料子、几件衣服、梳妆打扮的各种用品,加起来总数大约有2000法郎。她低下头,他却接着说:“你没有现钱,但有‘房产’呀。”于是他指出包法利在巴恩镇有一座旧房子,坐落在奥马尔附近,没有多少收益。房子原来是归田庄的,但包法利老爹把小田庄买了,勒合对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占地多少公顷,邻居姓甚名谁。“我要是你呀,”他说,“卖掉房子还清债,还有多余的钱好用呢。”她怕不容易找到买主,他说也有可能找得到。她就问他怎样才能卖掉。“你不是有委托书吗?”他答道。这句话有如一阵清风,吹到她的脸上。
“把账单留下吧。”艾玛说。“哎!你何必麻烦呢!”勒合答道。
下个星期他又来了,并且自我吹嘘,说是大费周折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朗格瓦,他早就打那座房子的主意,但不知道打算出什么价钱。
“价钱没有关系!”她叫了起来。正相反,他倒不急,说要等等,试试这个家伙。这笔买卖值得跑一趟,既然她不能去,他主动提出效劳,去和朗格瓦当面打交道。他一回来,就说买主愿出4000法郎。艾玛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花怒放。“凭良心说,”他又加了一句,“出价不低。”
她马上拿到一半现款,当她要还清欠账的时候,商人却说:“说老实话,看到你一下子花完这么一大笔款子,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她看着钞票,想到这2000法郎可以用来付多少风流账啊!“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她结结巴巴地说。他装出一个老实人的样子,笑着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为什么不记账呢?难道我不会替你精打细算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拿着两张长纸条,在手指中间转来转去。最后,他打开皮夹子,拿出4张期票放在桌上,每张票面上是1000法郎。
“签个字吧,”他说,“钱给你了。”
她生气了,叫了起来。
“不过,如果我把余额给你,”勒合先生满不在乎地答道,“这不是帮你的忙吗?”
于是他拿起笔来,在账单底下写道:“收到包法利夫人4000法郎整。”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因为6个月后,你就可以拿到卖房子的欠款,而且我把最后一张期票的日期,写成欠款付清之后。”艾玛算来算去,有点搞糊涂了,耳边只听见叮声,仿佛金币撑破了口袋,围着她在地板上滚似的。最后,勒合对她解释:他有一个朋友叫做万萨尔,在卢昂开银行,可以给这4张期票兑现,扣掉她实际的欠款之后,他会亲自把余额给她送来。
但是他送来的不是2000法郎,而只有1800法郎,因为他的朋友万萨尔“理所当然”扣下了200法郎,作为佣金和兑现费。接着,他就顺便要张收条。“你知道……做买卖……有时候……唉!请写日期,写上日期。”艾玛眼前出现了梦想可能实现的场景。不过她还算小心,留下了1000金币,等头3张期票到期时,用来付款。但是第四张不凑巧,偏偏在星期四送到家里,夏尔莫名其妙,只好耐心等妻子回来再问清楚。
虽然她没有告诉他期票的事。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又是亲他,又是哄他,说了一大堆即使赊账也非买不可的东西。
“说到底,你也得承认,这样一大堆东西,价钱不算太高呀!”夏尔没有法子想,只好去找永远少不了的勒合帮忙,勒合赌咒发誓,一定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医生给他另外签两张期票,一张700法郎,一张300法郎,3个月内付款。为了有法子还债,夏尔给他母亲写了一封动情的家信。
母亲没有回信,亲自来了。艾玛问夏尔有没有挤出点油水,“钱有,”他答道,“不过她要查账。”
第二天天一亮,艾玛就跑到勒合先生那里去,求他另外做份假账,不能超过1000法郎,因为她要是拿出4000法郎的账单来,那就得承认她已经还了四分之三的账,这不是要招供卖房子的事吗?而这笔买卖是商人瞒着她家里做成的啊。
虽然每件东西都很便宜,包法利奶奶还是嫌开销太大。“你就不可以少买一条地毯吗?为什么沙发要换新套子呢?在我那个时候,一家只有一张沙发,还是给老人坐的。世界上并不是个个人都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流水似的乱花啊!要是像你这样贪舒服,我真要羞死了!而我上了年纪,本来要人照顾……你看!你看,这样喜欢打扮,这样摆阔!”艾玛仰卧在长沙发上,尽量压住脾气说:“唉!奶奶,够了!够了!……”
奶奶却继续教训她,预言他们到头来怕要进收容所。不过,这都怪包法利。幸而他答应收回委托书……“怎么?”“啊!他起了誓的。”奶奶答道。
艾玛打开窗子,把夏尔叫了进来,可怜的男人只得承认是母亲逼他答应收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