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尔·包法利的成长史
我们正上自习的时候,校长走了进来,领着一个没有穿校服的新生,把他交给了班主任,让他先读5年级。新生是个乡下孩子,15岁的样子,个子比我们都高。他站在门后墙角,神情老实而拘谨,衣着显得很不合身。大家背书的时候,他就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动也不动,直到下课铃响,在班主任的提醒下才跟我们一起排队。他戴着一顶鸭舌帽,每次坐下时,总要把它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从不像我们习惯的那样将帽子狠狠地扔向墙角。
老师询问起新生的名字,他奇怪的发音和不知怎样处置帽子的窘态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老师好不容易才听出夏尔·包法利这个名字,可是也被折腾得满腹怨气,于是罚他坐到讲桌底下的板凳上。
他的父亲夏尔·德尼·巴托洛梅·包法利,原先是军医的助手,因为受1812年征兵事件的牵连而被迫离职。他利用自己漂亮的长相,娶了一个帽商的女儿,捞了6万法郎的嫁资。包法利先生并不懂得生计,结婚头两年靠太太的财产过活,挥霍完之后,兴办过实业,经营过农庄,可惜没一件办成的。最后他决定放弃一切投机,从45岁起就闭门不出,决意从此不问世事。
他的妻子从前很爱他,对他简直是百依百顺。结果他却常常在外与其他女人胡闹,每次他都喝得不省人事,稍稍醒过神来便对她说一些薄情寡义的话,她都得忍气吞声。
当她生下儿子时,交给奶妈抚养。儿子断奶回家后,父母对孩子的想法大相径庭。父亲脑子中有男人的想法,他想依照斯巴达的方式认真训练儿子,好让他有强健的体格。他要儿子冬天睡觉不生火,教他大口喝甘蔗酒,看见教堂游行的队伍就说粗话。然而孩子生来温顺而又善良,辜负了父亲的一番苦心,枉费了他的精力。
母亲把希望通通集中在这孩子身上,梦想他长大成人后,变得帅气而有才情,成为土木工程师或法官,享受着高官厚禄。可是包法利先生重财轻文,并不赞成她的做法,说她这样做不值得,说只要脸皮够厚,将来生活总会得意的。于是,孩子成天在村里瞎混,倒是也长得很健康。
孩子12岁的时候,母亲决定让他开始学习,请了教堂神父教他。但这种学习,上课的时间既短又不固定,最后母亲下了决心,争取到丈夫的让步后,又拖了一年半,终于把他送进了卢昂的中学。
孩子叫夏尔,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好孩子,游戏时间玩耍,而学习的时候特别用功,依靠着自己的努力,成绩在班上接近中等。然而到了第三学年的末尾,父母要他退学读医。可是,布告栏里的功课对他来说,就好像神庙的大门,里面庄严肃穆,一片黑暗。他完全听不懂医学的课程,可是他很用功,每次实习都不缺席。这样的生活使他渐渐滋生了厌倦,在尝到了偷懒的滋味之后,便索性不去实习了。他养成了坐酒馆的习惯,学会了去赌场,心底被压抑已久的享受欲望渐渐被激发出来,他学会了对女伴唱小调,能调五味酒,最后,还懂得了谈情说爱。当然,他的医生资格考试也完全失败了。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知道后,原谅了他,把失败的责任推到了主考人员的不公正上,然后又操持起一切事务,勉励他继续努力学习。于是夏尔重新复习功课,继续准备考试,并且事先把考过的题目都背得烂熟。他总算通过了。这对他的母亲来说,简直是个大喜的日子!
母亲为夏尔选定了行医的地方,在离卢昂不远的一个叫托特的小镇上,那边只有一个老医生,夏尔在他的对面住了下来。母亲帮他挂牌开业之后,又给他物色了一位妻子,叫爱洛伊丝,是一位45岁的寡妇,依靠着亡夫杜比克的船股,据说每年有1200法郎的收入。夏尔原以为结婚后可以改善环境,没料到婚后更加失去了自由。当家作主的是身形如干柴般的妻子,他每天按照她的指挥忙碌着,还必须忍受她没完没了的抱怨和猜疑。
2.夏尔与艾玛之恋
有一天夜晚,大约11点钟,夏尔的住处来了一个送信的男人。他是贝尔托田庄的卢奥先生打发来的,请夏尔去医治他的一条断脚。从托特镇到贝尔托田庄有近30千米,路远天黑,爱洛伊丝担心丈夫,于是打发送信的男子骑马先走,夏尔要等3个小时以后,月亮出来了再动身。还要那边派个孩子接他,给他带路。
清晨4点钟,夏尔才裹紧大衣骑马动身到贝尔托去。走过瓦松镇,他在沟边的草地上看到坐着等他的小男孩。夏尔一路上听带路的孩子讲,才知道卢奥先生是这里最阔气的种地人。昨天晚上,他在邻居家过节,回来时摔断了腿。他的妻子两年前就死了。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千金小姐,帮他料理家务。孩子把夏尔医生径直带到贝尔托田庄。田庄看起来很不错。
卢奥先生的女儿艾玛,穿着镶了3道花边的蓝色丝绒长袍,来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带他穿过炉火烧得正旺的厨房,来到病人的房间。这是一个50岁的矮胖子,皮肤白净,眼睛澄蓝,额头光秃秃的,还戴着一副耳环。见到医生,便有气无力地哼唧起来。
卢奥先生的骨折情况简单,夏尔一边用各种好话安慰病人,一边用夹板将断腿接好。为了自制夹板,还到车棚底下找来了一捆板条。夏尔挑了一块,劈成几块小的,用碎玻璃磨光;女佣人撕开一块布作绷带,艾玛小姐也在试缝几个小布垫子。夏尔看见她的指甲像象牙一般白净,觉得惊讶。然而她的手并不美,美的是她的眼睛:虽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衬托之下,似乎变成乌黑的了;她目光炯炯,看起人来,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包扎一完,卢奥先生就邀请医生在走之前吃一点东西。于是夏尔跟着艾玛到了底层的厅房里。在一张小桌子上,有两份刀叉,还有几个银杯。夏尔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与艾玛闲聊。起先,他们谈到病人,然后就谈天气,谈夜里在田野奔跑的狼群。言谈间,夏尔知道卢奥小姐在乡下并不开心,尤其是现在,田庄的事几乎全靠她一个人照管。
夏尔上楼向卢奥老爹辞行后,又回到厅房里,发现艾玛站在窗前,额头贴着窗户。她回转身来问道:“你找什么东西吗?”“对不起,我的鞭子。”他答道。他开始四处寻找,最后发现鞭子掉在小麦口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艾玛小姐就伏到口袋上去捡。夏尔为了讨好,也赶快跑过去,同样伸出胳膊,他的胸脯蹭到她伏在口袋上的背脊。她站直了身,涨红了脸,向后望了一眼,把牛筋鞭子递给他。
此后,贝尔托田庄似乎能给夏尔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额外的吸引力,他频频造访。每当去的日子,他老早就起来,然后策马飞奔。夏尔离开的时候,艾玛总是送他到门外。要是马还没有牵来,她就等着。
卢奥老爹在他的格外关怀下,恢复得很快。一个半月,就可以一个人在自家的院子里练习走路了。
夏尔每次容光焕发,不管风吹雨打都要换上新背心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妻子爱洛伊丝的怀疑。于是她四处打听,当得知卢奥先生家有个修道院培养长大的小姐,跳舞、绘画、绣花、弹琴样样精通之后,她简直忍无可忍了。于是她大吵大闹,戳穿了夏尔的谎言。夏尔被她吵得又烦又累,只好不去贝尔托了。但是爱洛伊丝还不罢休,一定要他把手放在弥撒书上发誓:以后决不再去。他表面上虽然百依百顺,内心的却常想:你能禁止我去看她,但是你能要我不爱她而爱你吗?
夏尔的母亲时常来看他们。但过不了几天,婆媳两人就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可开交。就在开春后的一天,替爱洛伊丝保管财产的公证人卷款潜逃了。老包法利夫妇一听说此事,就立志要搞清楚爱洛伊丝到底有多少钱。当得知爱洛伊丝名下在弗朗索瓦街的房子早已抵押给他人,她守寡那些年在公证人那里所存下的船股也绝超不过3000法郎,而今也打了水漂,老包法利先生禁不住怒火中烧,他摔坏了一张椅子,大骂老婆,怪她让儿子上了大当,给他套上了爱洛伊丝这样一匹不值钱的瘦马。他们赶到托特,话一说穿,就吵起来了。爱洛伊丝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在丈夫怀里,死皮赖脸求他不要让公婆欺负她。夏尔左右为难,父母一生气,就回去了。但是打击已中要害。过了一个星期,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吐了一口鲜血;第二天,夏尔正转身去拉窗帘,她忽然说:“啊!我的天!”叹了口气,晕了过去。她死了!真想不到。
下葬之后,夏尔回到家里。楼下一个人也没有,他上楼进卧房,看见她的睡衣还挂在床头边,于是他抱头坐在书桌前,沉浸在半睡半醒的痛苦中,一直呆到天黑。说来说去,她到底爱过他。
一天早上,卢奥老爹给夏尔送医药费来,另外还带了一只母火鸡。他听说夏尔丧了妻,就以一个也曾饱受丧妻之痛的过来人的身份尽力安慰他。告诫他忘却痛苦,打起精神,重新开始新生活。他告诉夏尔,他的女儿艾玛一直念叨着他。他还邀请夏尔上他家去散散心,他们会陪他去打野兔子。夏尔听了他的劝告,他又回到贝尔托来。他发现一切都和5个月前差不多。只是梨树已经开花,卢奥老爹如今不再卧床不起,而是到处走动,这就使田庄变得更热闹了。夏尔在田庄受到卢奥老爹的热情款待。
他慢慢习惯于一个人过日子,也就不想念亡妻了。一天,他又来到田庄。人全下地去了,他在厨房找到艾玛,她在窗子和炉灶之间缝东西。根据乡下的惯例,她请他喝一杯。他不肯,她笑着请他一定陪她喝一杯。他只好同意了。喝完酒,她坐下来埋头继续织补她的白线袜。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不开口。最终,艾玛打破这暂时的沉默,她谈起她的修道院,夏尔也谈起他的中学,这下他们有话说了。聊起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她的神情时而高兴,时而没精打采,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时而天真,时而无神。
晚上,夏尔回到家里,一句一句地回忆她说过的话,想了解在他们相识之前,她是怎样生活的。他又突然想到,她要是结婚了会怎样呢?
于是他突然冒出了要向艾玛求婚的念头。
他想:大不了不成,反正没什么损失,于是夏尔下决心一有机会就求婚;但是每次机会来了,他害怕说话不得体,又没能开口。
卢奥老爹巴不得有人把他女儿娶走,因为女儿呆在家里,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再说,老头子这些年经营田庄,由于他好吃懒做,不善管理,不但没有发财,反倒年年蚀本,还欠着大笔的债务,根本没法给女儿像样的嫁妆。
因此,他盘算着,只要夏尔来求婚,就答应他。
9月过圣·密歇节的时候,夏尔来贝尔托呆了3天。他是来求婚的,但一直挨到告别前的那一刻,他才低声说:“卢奥老爹,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他们站住了,夏尔却开不了口。“说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吗?”卢奥老爹和气地笑着说。“卢奥老爹……卢奥老爹……”夏尔结结巴巴地说。“好了,我是巴不得呢,”田庄的主人接过来说,“不用说,我女儿和我是一样的意思,不过,总得问她一声,才能算数。我回去问问她,要是她答应,我会把朝墙的窗板推开,开得大大的,你伏在篱笆上就看得见。”卢奥老爹走了。夏尔把马栓在树上。他赶快跑回到小路上等着。过了40多分钟,他终于听到折叠的窗板被打开的声音。
第二天,才9点钟,他又到了田庄。他一进来,艾玛脸就红了,勉强笑了一笑。卢奥老爹拥抱了他未来的女婿。关于婚事的安排,得等到明年开春前后,夏尔服丧期满,才合乎情理。
大家都在等待,冬天又过去了。艾玛正忙着办嫁妆,夏尔一来田庄,他们就谈婚礼如何筹划,喜筵摆在哪个房间,应该上几道菜,头一道正菜上什么好。
第二年春天,婚礼终于如期举行了。客人一早就坐着车来了:有一匹马拉的简陋的小马车,有放着长凳的两轮马车,有缺少车篷的双轮轻便马车,还有挂了皮帘的货车。两家的亲戚全都请到了,一共来了43位客人,吃了16个小时,第二天还接着吃,一连吃了几天。
篱笆外面不时地传来鞭子的响声,栅栏门立刻打开,只见一辆小马车驶进来,一直奔到台阶前才突然停住,让车上的人下来。他们从四面跳下车子,揉揉膝盖,伸伸胳膊。女人都戴着布帽子,穿着城里人式样的裙袍,戴着金表链,披着短披肩。先生们有的穿燕尾服,有的穿礼服,有的穿短外套,有的穿小礼服。
教堂在镇政府的所在地,大家步行着去,婚礼一结束,再步行回来。乡村乐师走在最前面,新婚夫妇跟在他后面,亲戚朋友随便地走着,最后面是孩子们。艾玛的裙袍太长,下摆有些拖地。她不时地停下来拉一拉,然后用她戴着手套的手指轻巧地除掉衣服上的野草和小刺。这时夏尔就空着两手,等着她做完。卢奥老爹戴了一顶新缎帽,挽着他的亲家母。至于他的亲家老包法利先生,他根本看不起眼前这些人,来的时候仅仅穿了一件军服式样的有一排纽扣的礼服,但他对一个金黄色头发的漂亮的乡下姑娘讲了一些奉承话。参加婚礼的其他客人,谈着他们的事,或者彼此开玩笑。
宴席设在大车棚里。大家一直吃到天黑,相约着到院子里散散步,或者到仓库里玩一盘打瓶塞游戏,然后再回到饭桌上来。有些客人在快散席的时候睡着了,打起鼾来。
老包法利夫人一整天没有开过口。媳妇的衣着打扮、喜宴的上菜次序,全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她很是不高兴,早早地回到了安排她住的房间。她的丈夫不但没有陪她,还差人去买雪茄,一直抽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