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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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走向毁灭之途(6)

仆人把她带进了餐厅。公证人请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一面说对不起,请恕他失礼了。“先生,”她说,“我是来求你……”“夫人有什么事?请不必客气。”她开始对他讲她的情况。

其实她不必讲,吉约曼先生都知道,因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结,只要有人用东西押款,要他公证,总是由布店出资金。

因此,这些借据悠久的历史,他比她了解得还更清楚。开始数目很小,货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还款的期限拖得很长,到期不还又不断续订新的借据,拖到最后关头,商人把拒付证书一起交给他的朋友万萨尔,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当地人骂他人面兽心。

她一面讲,一面骂勒合,公证人听了,只作不痛不痒的回答。他照吃他的猪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两个钻石别针,挂着一根金链子,他笑得很怪,又温柔又暧昧,一看她的脚走湿了,就说:“靠近火炉一点……脚抬高点……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脏了,公证人就用献殷勤的口气说:“美人的鞋子是不会把东西踩脏的。”

于是她试着打动他,却自己先动了感情。她诉说家庭的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贫困。他全明白: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中断吃早餐,只是身体完全转到她这边来了,结果膝盖碰到了她的湿靴,曲线很美的靴底还在炉上冒气呢。

但是,当她开口要借1000金币的时候,他就咬紧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她从前为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财产呢?要是她早来找他,他能帮她投资格鲁默尼泥炭矿或者哈弗尔的地皮,都是万无一失的好机会。这些可以大发其财的机会,让她听来悔恨莫及。

“你为什么,”他接着说,“不早点来找我呢?”“我不太懂。”她说。

“怎么?嗯……难道你怕我吗?正相反,应该诉苦的是我!我几乎连跟你搭话的机会都没有!可是,我非常关心你。你现在不再怀疑了吧?”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盖上,温存体贴地抚摸她的手指,一面向她倾吐甜言蜜语。

他的声音枯燥无味,好像单调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连闪烁反光的镜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进了艾玛的衣袖,抚摸她的胳膊。她脸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这个人真是讨厌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来,对他说道:“先生,我等回答!”公证人的脸,突然一下变得刷白。他问道:“回答什么?”“借钱的事。”

“这个……”强烈的****最终占了上风:“钱嘛。有的!……”他跪着爬了过来,也不怕弄脏了他的晨衣。“求求你,不要走!我爱你呀!”他搂住她的腰。

包法利夫人脸上涨潮似的起了一层红晕。她气得往后退,一面喊道:“你真不要脸,先生!欺侮一个不幸的女人。我来借钱,并不是来卖身!”

于是她就走了。

公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一见拖鞋就减轻了他的痛苦。再说,他也想到,这种风流事做过了头,也会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边的杨树下。钱没借到反受气,失望使她更加愤怒。她赶快继续往前走,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怒气冲冲,眼睛含泪,探索着一望无际的天边。

她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费莉西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没借到!”艾玛说。

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字,艾玛就反驳说:“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但是先生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她一横心,决定等夏尔一回来,就对他实话实说。她想,他一定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

夏尔回来了,在开栅栏门,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布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

最后的努力,也因为税务员比内的拒绝而失败了。

“罗勒嫂子,”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帮我解开带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来。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她好久没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

“啊!停下来吧!”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有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模模糊糊的。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猛然之间,她想起莱昂昨天说去借钱,今天给她送过来。于是她要奶妈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赶快去吧!”“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觉得奇怪,怎么一开头没有想到他。昨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已经看见自己到了勒合家里,把3张支票往桌上一摆。但还得找个借口对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由呢?奶妈去了好久没有回来。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呆了多久,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你家里没有人来!”

“怎么?”“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艾玛没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道夫,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

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

8.最后一线希望破灭

她一边走,一边寻思:“我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她像从前一样,轻车熟路地走到罗道夫的卧室外。当她的手指要转动门锁的时候,忽然感到没有力气。她怕他不在里面,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了。她站了一分钟,定了定神,刻不容缓的感觉还是逼得她硬着头皮进去了。

他坐在壁炉前,两只脚放在炉架上,正在叼着烟斗吸烟。“啊!是你!”他马上跳起来说。

“对,是我!……我要,罗道夫,请你帮我想个办法。”不管她怎样竭尽全力,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来。

“你没有变,总是这样可爱!”“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爱又可悲,因为你对我已经不屑一顾了。”于是他就开始解释,因为他临时捏造不出什么借口来,只好说些泛泛的话来道歉。

“没有关系!”她伤心地瞧着他说,“但我吃了多少苦啊!”他用哲学家的口气答道:“人生就是这样!”“至少,”艾玛接着说,“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你生活得还好吧?”“啊!不好……也不坏。”

“假如我们没有分手,也许好些。”“是的……也许!”“你真相信?”她挨到他身边说。

她叹了一口气:“啊,罗道夫!你不知道……我过去多爱你!”

那时,她握住他的手,他们两人手指交叉,呆了一会,就像头一次在农业展览会上一样!她扑进他的怀里,说道:“没有你,你叫我怎么活!过惯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幸福!我真伤心透顶!那时我以为要死了!改天,我要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可是你……你却躲着我!……”

3年来,由于强者天性中的弱点,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开她。现在,艾玛的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千娇百媚,胜过一只动情的母猫。

“你在爱别的女人吧,说老实话!啊!我懂得女人,得了!我原谅她们,谁经得住你的勾引呢?我不就上过钩吗!你是一个男子汉,你有一切讨好女人的条件。不过,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会相爱吗?你看,我笑了,我开心了!……你怎么不说呀!”她的模样看了令人心醉,眼睛里含着哆嗦的泪珠,好像蓝色的花萼里蕴藏着暴风雨遗留下来的水珠。

他把她抱到膝盖上,用手背抚摸她光洁的鬓发,在昏黄的暮色中,最后一线夕阳的斜晖像一支金箭在她的头发上闪烁。她低下了额头,他忍不住蜻蜒点水似的轻轻吻了她的眼皮。

“你哭过了!”他说,“为什么呀?”

她忽然啜泣起来,罗道夫以为这是她爱得憋不住了,但她又不说了。他以为这是她羞得不好意思开口,于是高声说:“原谅我!其实我只爱你一个。我真是又傻又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了?告诉我吧!”

他跪下了。

“哎!……我破产了,罗道夫!你借我3000法郎吧!”“这个……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站了起来,但他脸上的表情显得严重了。“你知道,”她赶快接着说,“我丈夫把财产都委托一个公证人代管,但他跑了。我们借了钱,病人又不付诊费。再说,清算还没结束,我们会有钱的。不过,今天,缺了3000法郎,人家就要扣押财产了。就是现在,就在眼前,我想找你帮忙,所以来了。”

罗道夫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马上明白了:啊,她原来是为了钱来的。

于是不管艾玛愤怒也好,哀求也好,罗道夫只是平静地坚持说:“我没有钱,亲爱的夫人。”

她气得跑出去。墙在发抖,天花板要压垮她。她跌跌撞撞地跑了100来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于是她转过身来,怅然若失地站着,回望了一眼于谢堡,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听到脉搏的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弥漫在田野间。她腿脚发软,头脑中的回忆、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来,就像烟火散发的万朵金花。天黑下来了,乌鸦在乱飞。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样在空中爆炸,像压扁了的圆球一样振荡发光,然后转呀,转呀,转到树枝中间,融化在雪里了。在每一个火球当中,她都看见了罗道夫的面孔。火球越来越多,越来越互相接近,渗透到她身上,就不见了。她定睛一瞧,原来是万家灯火,远远在雾中闪烁。

于是她的处境才像无底的深渊,出现在她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她一激动,英雄气概也油然而生,这使她几乎感到快乐,于是跑下山坡,穿过牛走的木板桥、小街、小巷、菜场,来到药房门前。

药房里没有人。她正要进去,但门铃一响,会惊动大家的。于是她溜进栅栏门,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摸着墙,一直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坦穿着一件衬衫,端着一盘菜走了。

“啊!他们在吃晚餐。等一等吧。”他回来了。她敲敲窗玻璃。他走了出来。“钥匙!上头那一把,放……”“怎么?”

他瞧着她,奇怪她的脸色怎么这样惨白,在黑夜的衬托下,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他看来,她简直美得出奇,像幽灵一样高不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图,但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赶快接着说,声音很低,很甜,令人心醉。“我要钥匙!你给我吧。”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叉子碰盘子的响声。她借口说老鼠吵得她睡不着,她要毒死老鼠。“那我得告诉老板。”

“不要!等一等!”

然后,她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哎!用不着你去,我马上就告诉他。来,你给我照亮!”她走上通到实验室的过道。墙上有一把钥匙,贴了“储蓄室”的标签。

“朱斯坦!”药剂师等上菜等得不耐烦了,喊道。“上楼!”他跟着她。钥匙在锁孔里一转,她就一直走到第三个药架前,凭了她的记忆,拿起了一个蓝色的短颈大口瓶,拔掉塞子,伸进手去,抓了一把****出来,马上往嘴里塞。

“使不得!”他扑上过去喊道。“别嚷!人家一来……”这真要了他的命,他要叫人。“什么也别说,免得连累你的老板!”

于是她赶快转身就走,痛苦也减轻了,几乎和大功告成后一样平静。

夏尔知道了扣押的消息,心乱如麻,赶回家来,艾玛却刚出去。他喊呀,哭呀,晕了过去,但她还没回来。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一阵阵地心急如焚,看到自己名誉扫地,财产丧失,贝尔特的前途无望!为了什么缘故?怎么一句话也没有!他一直等到晚上6点钟。最后,他等不下去了,以为她去了卢昂,就到大路上去接她,但走了好远也没有碰到人,还等了一会儿才回家。她却先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什么缘故?你讲讲好吗?……”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写信。慢慢封上,盖印,再写日期,钟点。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明天再看信。从现在起,我请求你,不要再问我一句话!……一句也不要!”

“不过……”“唉!不要打扰我!”说完,她就伸直身子躺在床上。

她觉得嘴里有一股呛人的味道,使她醒了过来。她隐约看见夏尔,就又闭上眼睛。

她留心看自己有没有难受,现在还没有。她听见座钟的滴答声,火柴的噼啪声,夏尔站在她床边的呼吸声。

“啊!死也不算什么!”她心里想,“我一睡着,就全完了!”她喝了一口水,翻身朝墙躺着。

那股呛人的墨水味还在嘴里。

“我渴!……唉!我渴得厉害!”她唉声叹气地说。

“你怎么啦?”夏尔端了一杯水给她,问道。

“没什么!……打开窗子……我闷死了!”她突然觉得恶心,刚把枕头下面的手帕打开,就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