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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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走向毁灭之途(5)

现在,这个家也搞得一塌糊涂!东西没人收拾,小贝尔特居然穿破袜子,对于这些,要是夏尔敢不识相,说上只言片语,艾玛回起嘴来就蛮不讲理,说这一点不能怪她!

为什么这样大的脾气?他认为她的老毛病又复发了,于是他反而责备自己太不体贴,不该把她的神经病当作错误,真想跑去吻她,表示歉意。

“啊!不行,”他心里又想,“我会惹得她讨厌的!”于是就不敢去。

晚餐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有时,他让小贝尔特坐在他膝盖上,打开一本医学杂志,教她认字。孩子从来没有学习过,不一会儿就愁容满面,睁大眼睛,哭了起来。他只好又来哄她:把喷水壶里的水倒在沙上,流成一条小河;或者把女贞树枝丫掰断,栽在花圃里,这并不会糟蹋花园,因为园子里的草已经长得太乱,锄草的钱也好几天没有付给勒斯蒂布杜瓦了!后来孩子一冷,就要妈妈。

“叫保姆吧,”夏尔说,“你知道。我的小宝贝,妈妈不喜欢人打搅。”

太太呆在卧房里,没有人上楼去打扰她。她就呆一整天,麻木不仁,连衣服也几乎不穿,有时点起苏丹后宫用的锭香,那是她在卢昂一家阿尔及利亚人开的铺子里买的。为了不要丈夫夜里直挺挺地躺在自己身边,她就蹙眉撅嘴,打发他到楼上去睡。她看书一直看到天亮,看些荒唐的小说,里面描写狂欢滥饮的场面,鲜血淋漓的情景。

有时她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喊叫。夏尔赶快跑来。“没你的事!快点走开!”她说。有时,她想起幽会的欢乐,心情激动,望着天上的星星,幻想多情的白马王子会从天而降。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莱昂,那时,只要能有一次心满意足的幽会,她就是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了。

幽会的日子是她盛大的节日。她要过得绚丽多彩!当他一个人的钱不够花的时候,她就满不在乎地填补了余额。他想告诉她,换个便宜点的旅馆可以过得一样痛快,可她就是不听。

一天,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6个镀金的小勺子,这是她结婚时卢奥老爹送的礼物,她却要他马上拿到当铺去换钱。莱昂不敢不去,虽然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怕名誉会受影响。

事后,他觉得他情妇的行为不正常,如果要摆脱她,也许不能算错。

碰巧有一个人给他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匿名信,说他“和一个有夫之妇打得火热,不能自拔”。老太太仿佛立刻看到了一个会害得她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的祸根,于是她赶快写信给她儿子的老板杜博卡吉律师。他和莱昂谈了3刻钟的话,要他睁开眼睛,看清他面前的无底深渊。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将来会影响他开业的。律师要求他和情妇一刀两断,即使他不为自己的利害着想,至少也该为他杜博卡吉着想呀!

莱昂最后发誓不再见艾玛了。一想起这个女人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同事们的闲言碎语,他就责备自己,不该再去看她。再说,他快要提升为第一帮办,是应该认真的时候了。因此,他决定放弃狂热的感情,放弃幻想。

他如今对这种毫无新奇之感的爱情有些腻了。正如他对她感到厌倦一样,艾玛也感到乏味,觉得幽会也和结婚一样平淡无味了。

她一失望,就怪莱昂,仿佛是他欺骗了她。她甚至希望祸从天降,把他们两个人拆开,因为她狠不下心来和他决裂。

她还照旧给他写情书,根深蒂固地认为给情人写信永远是女人的本分。

但是在写信的时候,她看到的并不是莱昂,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由她最亲热的回忆、最美丽的读物、最强烈的欲望交织而成的幻象。这个幻象只要用一个吻就可以把她带到九霄云外,但紧接着她又从天上摔了下来,香消魂断。她现在感到无所不在的劳累。艾玛甚至时常得到传讯,还有贴印花的公文,她连看也不看。她恨不得死了才好,或者一觉睡得永远不醒。

四旬斋狂欢节,她没有回荣镇,晚上她去参加化妆舞会。她穿了一条丝绒长裤和一双红袜子,头发用缎带扎在颈后,歪戴着一顶三角帽。她在狂欢的长号声中,跳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她一回家,费莉西就从座钟后取出一张灰色的纸条,上面写着:“根据判决书的抄本,决定执行……”

什么判决书?昨天的确送来了一纸公文,她没有看清楚,因此,她一见这几个字,就吓呆了:“依据国王的圣旨,法院的命令,包法利夫人必须……”于是她跳过了几行,再看:

“限24小时之内,不得延误。”什么意思?“付清欠款8000法郎。”下面还有“到期不付,当即按照法律程序,扣押房产家具。”

怎么办呢?只有24小时了,就是明天!她心里想,这肯定又是勒合在恐吓她了,欠账哪有这么多呢?这不是过分夸大嘛!

她不知道,她老是买东西不付钱,借了钱不还账,签了期票又延期,这样利上滚利,结局当然是欠下勒合先生大笔资金。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用到他的投机生意上去呢。她满不在乎地去找他。

“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这不是开玩笑。”“那是怎么搞的?”

他慢慢转过身去,两臂交叉,对她说道:“我的少奶奶,你以为我这一辈子给你送货上门、送钱到家,都是不要报酬的吗?现在,我放出去的债也该讨回来了,这难道不公平吗!”

她高声大叫:“哪里欠了这么多债”。

“啊!你不认账!但是法院承认!有判决书!通知也送给你了!再说,并不是我要这样做,是万萨尔!”“难道你不能疏通疏通……?”“咳!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能不能……讲点理由。”

于是她东拉西扯,她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这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

“那能怪谁呢?”勒合挖苦地向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我在这里累得像个黑奴一样,你不是在那里过好日子吗?”“啊!不要讲大道理!”“讲讲也没有坏处呀。”他反驳道。

她软下来了,苦苦哀求他。甚至把她漂亮的手放在商人的膝盖上。“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人家会说你要勾引我呢!”“你这个该死的坏蛋!”她叫了起来。

“哈哈!你怎么这样说话!”他笑着接下去说。

“我要揭了你的老底。我要告诉我的丈夫……”“那好。我也正要告诉你的丈夫!”

于是勒合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1800法郎的收据来,那是兑现给万萨尔的时候,她写下的借条。

“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好人,”他又加上一句,“一点也不知道你的盗窃行为吗?”

她浑身无力,比当头挨了一棒还厉害。他却在窗子和桌子之间走来走去,翻来覆去地说:“啊!我要给他看的……我要给他看的……”

然后他又走到她身边,用和气的声音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知道。不过,这也不会逼死人的,但这是要你还债的唯一的办法了……”“叫我到哪里去搞钱呢?”艾玛扭着自己的胳膊说。“着什么急!你不有的是朋友吗?”于是他瞪着眼睛看她,可怕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吓得她浑身上下发抖。

“我答应你,”她说,“我签字……”“你签的字,我有的是!”“我再卖东西……”

“算了吧!”他耸耸肩膀说,“你没有东西可卖了。”于是他对着墙上开的洞口喊铺子里的人,“安纳蒂!不要忘记了14号的3块零头布。”

女佣人来了。艾玛明白是撵她走,就问:“要多少钱才能不吃官司?”“太晚了!”“要是我给你带几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全都带来怎样?”“哎呀!不行,没有用了!”

他把她轻轻地推到楼梯口。“我求求你,勒合先生,再宽限几天吧!”她啜泣了。

“得了!眼泪有什么用!”“你这是要我的命!”“这我就管不着了!”他关门的时候说。

7.走上借钱路

第二天,执达员哈朗先生带了两个见证人到她家来,她无可奈何,只好若无其事地让他们登记要扣押的物品。

他们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清点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烛台,卧室里架子上的各种摆设;查看她的袍子、内衣、梳洗室;甚至连信封都抖落开来,检查一遍,仿佛会抖出金币似的。

没办法,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动身去借钱。她到卢昂去找那些久闻大名的银行家。他们不是下乡度假,就是出门了。她不怕碰钉子,碰到一个就向人家借钱,说她要钱有急用,有的人当面笑她,没有人答应借钱给她。

两点钟,她跑到莱昂住的地方。敲门,没人来开。最后,他出来了。

“谁叫你来的?”“打搅你了吗?”“没有……不过……”

他承认房东不喜欢“女人”上门。“我有话对你说。”她回答道。于是他要拿出钥匙来。她拦住他。“啊!用不着,到我们那里去。”他们去了布洛涅旅馆,进了他们的房间。她一进来就喝了一大杯水,脸色惨白。

她对他说:“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她紧紧捏住他的手,上下摇动,加了一句:“听我说,我需要8000法郎!”“难道你疯了!”

“还没有!”

她立刻告诉他扣押的事,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夏尔完全蒙在鼓里,她的婆婆恨死了她,卢奥老爹帮不了忙。她只好来求他,为她奔走奔走,去搞到这笔决不可少的钱……“你怎么能……”“你多差劲!”她叫了起来。

于是他傻里傻气地说:“你说得太过分了吧。也许有个千把金币,你的债主就不会逼你了。”

那她更有理由要他想方设法了,难道他3000法郎还搞不到。再说,莱昂还可以替她担保呢。

“去吧!试试看!没有钱不行!快跑!试试看!我多么爱你啊!”

他出去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并且拉长了脸说:“我去了3家……都没有用。”

后来,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地坐在壁炉的两个角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艾玛耸耸肩膀,顿顿脚,他听到她低声说:“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有办法弄到钱!”

“到哪里去弄?”“到你的事务所去!”于是她瞧着他。

她的眼睛冒出火光,流露出不怕下地狱的神色,上下眼皮越靠越近,又是勾引,又是挑动。年轻人感到这个女人虽不明目张胆说出她的用心,却在暗示要他犯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于是,为了免得她把话挑明,他就拍拍额头,大声说道:“莫雷尔今天夜晚回来!我想,他不会不借钱给我的。我明天给你送钱来。”他又加了一句。

莫雷尔是个富商的儿子,又是他的好朋友,莱昂以为艾玛听到这话会喜出望外的。然而没有,难道她猜到了他在撒谎?他脸红了,接着又说:“不过,要是我3点钟还回不来,你就不必等我,亲爱的。现在我得走了,对不起。再见!”

他握握她的小手,感到它已经完全麻木了。艾玛实在精疲力竭,连感觉都失去了。

4点钟一响,她就站起来,回荣镇去。

天气很好。这是3月份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阳发出的白光,把天空都照白了。卢昂人穿了节日的服装,心满意足地在街上散步。她走到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晚祷刚刚做完,人流从3座拱门下涌了出来,就像河水流过3个桥洞一样,门卫站在拱门当中,动也不动,胜过急流中的砥柱。

于是她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天:她非常着急,但又充满了希望,走进了这个教堂的甬道。甬道虽然很长,但还有个尽头,而她那时的爱情却显得无穷无尽。现在她继续往前走,眼泪直往下流,滴在她面纱上。她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了。

“当心!”有人从开着的马车门里喊着。

她赶快站住,让一匹黑马踢蹬而过。黑马拉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穿貂皮大衣的绅士。这个人是谁?她觉得似曾相识……但马车奔驰而过了。

哦!这个人是子爵!她转过身子去看,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她伤心透顶,几乎要垮了,赶快靠住一堵墙,以免倒在地上。

过后一想,她恐怕看错了人。至少,她并没有把握,里里外外,她都不再是当年的人了。来到红十字旅馆,一眼看见了好心的奥默先生,她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奥默看着一大箱药品装上燕子号班车,手里拿着一块绸巾,里面包着6个铁路工人爱吃的小面包,那是给他太太买的。奥默太太非常爱吃这种又粗又短的、头颅形状的小面包,因此,奥默先生每次进城,总要到屠宰场的大面包房买上一些,带回家去。

“很高兴碰到你!”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搀艾玛上了燕子号班车。

艾玛看着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渐渐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里只是发呆,垂头丧气,几乎要睡着了。“管它呢!”她心里想。谁知道怎样?为什么不发生意外的事?说不定勒合会死啊!

早上9点钟,她被广场上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围着菜场看柱子上贴的大布告,她看见朱斯坦爬上一块界石,把布告撕下来。这时,一个乡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奥默先生从药房里走了出来,勒方苏瓦大娘正在人群当中夸夸其谈。

“太太!太太!”费莉西叫着跑了进来,“真是可恶!”

可怜的女佣人心情激动,把她刚从门上撕下来的黄纸布告递给她的女主人。艾玛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

于是她们面面相觑,静悄悄地对看了一会儿。她们主仆之间并没有不可告诉对方的秘密。最后,费莉西叹了一口气:“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约曼先生。”

“你看行吗?”“行,去吧,去了就好。”

她换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了一顶有黑色圆点的帽子。她怕人看见,就走河边的小路,从村外绕过去。

当走到公证人的铁栅门前时,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