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剂师奥默对新邻居表现得特别友好。他告诉包法利夫人关于商店的情况,特意把他熟悉的苹果酒贩子找来,亲自为她尝酒,并且亲眼看着酒桶在地窖里摆好;他还指点她怎样才能买到物美价廉的黄油,并且替她和勒斯蒂布杜瓦打交道,这个教堂管事,除了照料教堂和料理丧葬以外,还随主顾的心意,按钟点或按年头照管荣镇的主要花园。
药剂师这样亲切地巴结包法利,不单是出于关怀别人的好心。因为之前他曾因无证行医受到王家检察院的警告,吓得够呛。他向包法利先生大献殷勤,拉好关系,这是要赢得他的感激之心,万一他以后发现了什么,也会嘴下留情。因此,每天早上,奥默都给他把“报纸”送来,而到了下午,他又总要离开药房,到包法利医生那里谈上几句。
初到荣镇时,夏尔并不高兴,因为没有什么人来看病。他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在诊室里睡觉,就是看太太缝衣服。为了消磨时间,他甚至干起了家里的粗活,用漆匠剩下来的油漆给顶楼添上颜色。不过他最操心的,还是钱财大事。他花了那么多钱来修理托特的房屋,为夫人买化妆品,还有搬家,结果3000多金币的嫁资,在两年内就用完了。再说,从托特搬到荣镇,损坏了多少东西,又丢失了多少!比如那座神父的石膏像,就在来荣镇的路上摔得粉碎了!
还有一件他乐于操心的事,那就是他的妻子怀孕了。分娩期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疼她。当他在远处看见她走路懒洋洋的样子,胯骨以上没穿束腰的身子软绵绵地转动,当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他随心所欲地瞧着她在扶手椅上没精打采的模样,那时,他感到抵制不住的幸福。他站起来,拥抱她,用手摸她的脸,称呼她为年轻的小妈妈,想要她跳舞。他又是笑,又是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滔滔不绝地开着各种各样亲热的玩笑。想到要生孩子,他陶醉了。他感觉与艾玛更有了一种亲情的联系,他的人生从此美满了。
艾玛起先觉得非常惊奇,后来又急于分娩,想要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原本迎接新生儿的准备工作,应该是津津有味的,但由于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在买了一个摇篮,几顶绣花童帽之后,一气之下,她就懒得管婴儿的穿着,统统向村里一个女工订货,既不挑选,也不商量。这样一来,她对孩子的感情,从一开始,也许就缺了什么东西,就冲淡了。
相反,夏尔却是每餐不忘谈到他们的小孩,久而久之,她也热切地盼望他的出生。
她强烈地希望生一个儿子,身体强壮,头发褐色,她要叫他乔治。这个生男孩子的念头,就好像希望弥补一个女人无所作为的过去一样。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可以尝遍喜怒哀乐,走遍东南西北,跨越面前的障碍,抓住遥远的幸福。可一个女人却不能这样,她既没有活动能力,又得听人摆布。
一个星期天早晨6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分娩了。
“是个女儿!”夏尔说。
她头一转,昏过去了。
奥默太太差不多立刻跑过来吻她,金狮客店的勒方苏瓦大妈也不落后。药剂师懂得分寸,只在半开半闭的门口,临时说了几句道喜的话。他想看看婴儿,并且说她长得很好。
坐月子期间,她挖空心思给女儿起名字。夏尔希望孩子用母亲的名字,艾玛反对。她们把历书从头翻到尾,甚至见人就问。
“莱昂先生,”药剂师说,“前一天和我谈起这件事,他问你们为什么不选玛德兰这个非常走俏的名字。”
但是这个提议遭到包法利奶奶的反对。至于奥默先生,他偏爱伟大的人物,光辉的事件,高贵的思想,他根据这套道理给自己的孩子命名,也按这套道理提议了几个名字,都不被采纳。
最后,艾玛想起在沃比萨侯爵府,听见侯爵夫人叫一个年轻女子贝尔特,于是名字就选定了。
举行洗礼的晚上,请来了布尼贤神父,摆了一桌酒席,过得很热闹。喝酒之前,奥默先生作为教父唱起《好人的上帝》来。莱昂先生唱了一支威尼斯船歌,包法利奶奶是教母,也唱了一首帝国时代流行的浪漫曲。最后,包法利老爹硬要人把小孩子抱下来,开始给她举行洗礼,当真拿一杯香槟酒倒在她头上。拿洗礼这种头等神圣的事来开玩笑,使神父生气了。包法利老爹却从《众神的战争》中引用了一句话来作答复,气得神父要走。妇女们一起恳求他留下,奥默也来调解,结果总算又使神父坐了下来。包法利老爹倒像没事人一样,又端起碟子,喝那剩下来的半杯咖啡。
包法利老爹在荣镇还住了一个月,艾玛也不讨厌有他作伴。他见过世面:他谈到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谈到他的军官生活,他过去的情妇,他摆过的盛大午宴,而且显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有时在楼梯上或花园里,他甚至搂住她的腰喊道:“夏尔,不要大意!”
于是包法利奶奶为儿子的幸福担心了,生怕时间一久,她的丈夫会对年轻女人的思想产生有伤风化的影响,她就催他早点动身回去。也许她有更严重的忧虑:包法利老爹是个不顾体统的人。
一天,艾玛忽然心血来潮,要去看小女儿,也不管坐月子的6个星期过了没有,就向奶妈罗勒大嫂家走去。时间已是中午,艾玛觉得四肢无力,走不动了。正在这时,莱昂先生从附近一家大门里出来了,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扎文件,他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包法利夫人说,她要去看她的孩子,但是她累了。
“如果……”莱昂吞吞吐吐,不敢再说下去。
“你忙吗?”她问道。实习生说不忙,她就求他作伴。一到晚上,这事就传遍了荣镇,镇长的太太杜瓦施夫人对女佣说:“包法利夫人真不要脸。”要到奶妈家去,就像去公墓一样,走出街后,要向左转,走上一条两边栽了女贞树的小路,穿过一些小房子和小院子。他们两个,肩并肩,慢慢走着,她靠在他身上,他随着她的脚步,放慢了自己的步子。
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棵老胡桃树下,奶妈的家就在那里,那是一户穷苦人家,房子低矮狭小。奶妈把他们迎进去。
艾玛的孩子睡在地上的一个柳条摇篮里。她连人带被窝都抱了起来,胳膊上下左右摇晃,轻轻地唱着歌。
莱昂在房里走来走去。看见这个漂亮的太太呆在一个穷苦人家里,他觉得不是滋味。包法利夫人脸红了,莱昂转过身去,以为这样看她未免失礼。孩子吐奶吐在她衣领上,她就把她放回原处。奶妈赶快来揩干净,并且说奶不会留下痕迹的。“她也在我身上吐奶,”奶妈说,“我一天到晚都得给她漱洗!要是方便的话,请你对杂货店的卡米说一声,我缺肥皂的时候,要他让我拿几块用?那我就不用多打搅你了。”
“好的,好的!”艾玛说,“再见,罗勒大嫂。”她走出来,在门槛上擦了擦脚。大嫂一直把她送出了院子,一面对她诉苦,一面向她讨要一小磅磨好的咖啡。包法利夫人耐着性子听完她道谢的话,就上路了。不料,一会儿这个乡下大嫂又追上来,为她的丈夫讨要一罐烧酒。
艾玛答应了,摆脱了奶妈的纠缠,又挽上了莱昂先生的胳膊。她先走得很快,后来放慢了脚步。她的眼睛看着前方,看到了年轻人的肩膀,他的外衣领子是黑绒的。他褐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垂在衣领上。她注意到他的指甲留得比荣镇人长。实习生没事干就修指甲,他的文具盒里有把小刀,就是专修指甲用的。
他们顺着河岸走回荣镇。他们谈到一个西班牙歌舞团,不久要在卢昂剧场演出。“你去看吗?”她问道。
“能去就去。”他答道。
难道他们没有别的话讲?他们的眼睛说出来的话更重要得多。当他们说些平淡无奇的话时,他们两人都感到一种忧郁涌上心头。这好像是灵魂的窃窃私语声,深沉悠远,不绝如缕,比说话的声音更有力量。他们惊奇地发现了这种新的美妙感,却没有想到要互相倾吐各自的感受,也没有想到要寻找这种感受的起因。
他们到了她家花园前面,包法利夫人跑上台阶,就进去了。莱昂回到事务所。公证人不在,他看一眼档案夹,然后削了一支鹅毛笔,最后戴上帽子走了。他来到阿格伊岭上的“牧场”,没有走进森林,就在冷杉树下躺倒,从手指缝里看着天。
他自言自语在说:“我多无聊!”他抱怨村子里的生活无聊,奥默这样的朋友,吉约曼这样的老师。公证人一天到晚只忙事务,一点也不懂得体贴别人。至于药剂师的老婆,那是个顶好的贤妻良母,只可惜相貌寻常,语言无味,没有什么女人味。
这些面孔构成的背景,衬托得艾玛的形象更加孤单,更加遥远。因为他感到在她和他之间,仿佛隔着模模糊糊的深渊。
4.包法利夫人的礼物
艾玛每天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看着村里人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莱昂从公证人事务所走到金狮旅店去,每天要从她的窗前经过两回。艾玛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听时身子向前倾。而那个年轻人却总是同样的装束,头也不回,就从窗帘外溜过去了。但是到了黄昏时分,她时常用左手支着下巴,把开了头的刺绣撇在膝盖上不管,忽然看见这个影子溜过,不由得震颤一下。于是她站起来,吩咐佣人摆好餐具。
奥默先生总是在晚餐时来他们家。他老是重复同样的话:“晚上好,老伙伴!”然后,他走到餐桌前,在这对夫妇之间的老位子上坐下。
作为礼尚往来,包法利夫妇有时也参加药剂师家晚上的聚会。来他家的人不多,因为他喜欢说长道短,议论政治,体面人先后都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实习生一次聚会也不错过。一听见门铃响,他就跑去迎接包法利夫人,接过她的披肩。要是下雪,她的鞋上穿了布边大套鞋,他就把她脱下的套鞋放在药房长桌底下,摆在一边。
奥默先生和艾玛玩牌的时候,莱昂站在她背后出点子。他把手搭在她的椅子靠背上,眼睛盯着她头上的梳子。她每次出牌,身子一动,右边的袍子就撩起来。有时莱昂发现他的靴子后跟踩了她的袍子,就赶快把脚挪开,好像踩了她的脚一样。
艾玛在窗子外面装了一个带栏杆的小木架,放她的小花盆。实习生也把花盆吊起,好像一个悬空的小花园,他们看得见对方在窗口养花。当然,也不免落于别人的眼中,比如窗户开得最勤的比内先生。
一天晚上,莱昂回到房里,发现了一条浅色底上印着绿叶的毛毯。他喊奥默太太、奥默先生、朱斯坦、孩子们和厨娘来看,他甚至告诉了他的老板,大家都想看看这条毯子。为什么医生太太要送实习生这份厚礼呢?这显得不合常规,于是大家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情人”。
这也不是无中生有,他不住口地说她漂亮聪明,比内听得不耐烦了,有一次竟毫不客气地回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并没有来往。”
确实,莱昂老是寻思对她“吐露衷情”。他既怕惹得她不高兴,又恨自己胆小,老是犹豫不决,又是气馁,又是跃跃欲试,他痛苦得哭了起来。后来,他狠狠地下了决心,写了几封信,但又撕掉了。他时常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开始行动了,但一到艾玛面前,他的决心就泄了气。
至于艾玛,她并没有问过自己是否爱他。爱情对她来说,光彩夺目,好像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横扫人生,震撼人心,把心灵投入万丈深渊。她不知道,屋檐的排水沟如果堵塞的话,雨水会使屋顶上的平台变成一片汪洋的湖泊,她自以为这样呆在屋内安然无事,不料墙上已经有一条裂缝了。
5.一颗跳动的心
这是2月的一个星期天,一个落雪的下午。
包法利夫妇、奥默和莱昂先生,大家同去参观一家新建的亚麻纺织厂。
药剂师还带了他的两个孩子,朱斯坦陪着他们,肩上扛着几把雨伞。
然而,他们要参观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一大片空地,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沙子和石头,还有几个已经上了锈的齿轮,当中有一座长方形的建筑,墙上打了许多洞,那就是小窗子。房子还没有盖好,从屋梁中间可以看见天空。奥默对同来的人解释这家厂房未来的重要性,他估计地板的载重能力,墙壁的厚度。
艾玛伸出胳臂让他挽住,稍稍靠住他的肩膀,遥望着一轮太阳,在雾中发射出耀眼的白光。但她一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夏尔。她发现他整个人连同他的外衣都显得俗不可耐。她这样打量他的时候,在厌恶中得到了一种反常的快感。正好莱昂向前走了一步,天冷使他的面孔变得苍白,他抬头看云的时候,又大又蓝的眼睛,在艾玛看来,简直比映照青天的山间湖泊还清澈。
“该死!”药剂师忽然叫了起来。他的儿子跳到石灰堆里,鞋子上沾了好多石灰。朱斯坦需要用刀把石灰刮掉,夏尔就掏出自己的刀子。
“啊!”她自言自语说,“他口袋里还带了一把刀子,真像个乡巴佬!”直到下霜的时候,他们才回到荣镇。晚上,包法利夫人没有去隔壁奥默家,但当夏尔一走,她感到孤独的时候,她又回想起白天的事情。她从床上看着燃烧的火光,仿佛身子还在河谷,看见莱昂站在那里,一只手弄弯他的软手杖,另一只手牵着药剂师的小女儿。她想起了他在其他时候的姿态,于是她伸出嘴唇,像要吻他似的,翻来覆去地说:“他是不是在爱着一个人呢?”她问自己,“是哪一个?不就是我吗!”
所有的证据同时都摆在面前,她的心怦怦跳了。壁炉里的火焰在天花板上投下了一片红光,欢欢喜喜,哆哆嗦嗦。
于是她又开始没完没了,如怨如诉地说:“唉!假如这是天意!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谁会阻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