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试着向狄克先生打听,他是否知道姨奶奶的财务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正如我所料,他也一无所知。他唯一告诉我的是,前天,姨奶奶对他说:“喏,狄克,我把你当作哲学家呢,你是的吗?”于是他说他是的,他希望他是。我姨奶奶便说道:“狄克,我破产了。”他便说道:“哦,真的!”他们就上这儿来找我了。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特洛伍德,”狄克先生说道,“那个呈文——”“当然,不能忘了那个呈文。”我说道,“不过,我们现在所能做的是,狄克先生,保持愉快的样子,别让我姨奶奶看出我们正在谈这个问题。”
他答允了,那态度真是再诚恳不过了。可他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住,一整晚,他都眼光凄怆地看着姨奶奶,仿佛他正在看着她一点点消瘦。我看到在晚餐时他一直盯着那面包,就像我们已面临饥馑。当姨奶奶叫他像往常那样用饭时,我看见他把面包屑和碎干酪放进衣服口袋里。我相信他这么做是想在我们更加困苦时,他可以用这些积蓄来补充我们的给养。
姨奶奶倒是镇定自若,她对皮果提真是温和至极。我知道她对伦敦感到生疏,但她看上去却很自在。她睡我的床,我就睡在起居室守护她。她对住处靠河很近这点评价很高,因为这可以防火。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我多少也感到欣慰了。
当姨奶奶看到我按惯例为她调制晚间饮料时,她说道:“不要用葡萄酒,我亲爱的,用麦酒。”“可这儿有葡萄酒呀,姨奶奶,你一向是用葡萄酒调制的呀。”“留起来,生病时再用吧。”姨奶奶说道,“我们绝不应该浪费,特洛,给我麦酒吧,半品托。”
我只得去取麦酒,我回来时,姨奶奶还在屋里踱来踱去,用手指卷睡帽的边。我把麦酒烧热,把面包烤好。
“我亲爱的,”姨奶奶喝了一匙后说道,“这可比葡萄酒好多了,没有那一半的苦呢。”
我想我露出了怀疑,因为她接下去说道:“行了,行了,孩子。如果我们没有遭到比麦酒更糟的事,我们就过得很不错了。”
“我自己的话就该那么想,姨奶奶,我相信。”我说道。“哦,那么,你为什么又不那么想呢?”姨奶奶说道。“因为你和我是那样不相同的人嘛。”我答道。“胡说,特洛。”姨奶奶说道。姨奶奶一面用茶匙喝着麦酒,一面把烤面包浸在里边。“特洛,”她说道,“一般来说,我不怎么对外人的面孔感兴趣,可我很喜欢你的巴吉斯,你知道吗?”
“听你说这话比得到100英镑还要好呢!”我说道。姨奶奶接着说道:“在这儿,这可怜的傻瓜曾请求让她拿些钱出来,因为她已经有很多钱了!傻瓜呀!”姨奶奶高兴的泪水一滴滴流进了热麦酒里。“她是从古至今最可笑的一个人。”姨奶奶说道,“从最初见到她和你那小娃娃一样的母亲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她是最可笑的人。不过,巴吉斯是有好处的。”
装出要笑的样子,她得以把手放到眼上。
“唉!饶恕我们吧!”姨奶奶叹口气说道,“我都知道了,特洛!你和狄克出去的那会,巴吉斯和我谈了很多。我都知道了。依我看,真不知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要去哪儿了。”
“可怜的爱米丽!”我说道。“哦,别对我说她可怜。”姨奶奶马上说道,“在没惹出这些灾难前,她就应该想到的!吻我一下,特洛。我为你的早年遭遇好难过。”我俯过身去,她把杯子放在我膝盖上拦住了我,然后说道:“哦,特洛,特洛!你认为你也恋爱了,是吗?”“以为,姨奶奶!”我叫道,“我全心全意崇拜她!”“朵拉吗,真的?”姨奶奶紧接着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她很迷人?”“我亲爱的姨奶奶,”我答道,“谁也想不出她是什么样的!”“啊!不蠢吧?”姨奶奶说道。
“蠢?姨奶奶!”
“不轻浮吧?”姨奶奶说道。
“轻浮?姨奶奶!”“行了,行了!”姨奶奶说道,“我不过问一问,并不是想贬低她。可怜的小恋人!你们觉得你们是彼此般配的一对,想像过家家那样过日子,像两块漂亮的糖,是不是呀,特洛?”
她问我时神气温和,半开玩笑半忧心忡忡,十分和蔼,我被深深感动了。
“我们年轻,没有经验,姨奶奶,我知道。”我答道,“恐怕我们说的、想的多是些很蠢的事,但我们彼此相爱,我可以这么肯定。”“啊,特洛!”姨奶奶摇摇头,微笑着说道,“盲目呀,盲目呀!”“如果你知道朵拉的诚挚就好了,姨奶奶!”我叫道。“话虽这么说,”姨奶奶说道,“我却并不是要使两个年轻人丧失信心,或弄得他们不快。所以,虽然这只不过是少男少女之间的一桩恋爱,而少男少女的恋爱通常毫无结果,我们仍需认真对待,希望将来有个好结局,形成一个结局的时间总是很多的!”
总的看来,这于一个恋爱着的人是不怎么舒服的,但我很高兴能让姨奶奶分享我的秘密。我担心她有些累了,于是,我真诚地对她的慈爱表示感谢,还为她给我的其他种种恩惠向她表示感谢。慈祥地道过晚安后,她把她的睡帽拿进我的卧室去了。
我躺下时好不悲伤!我一次又一次想我在斯宾罗先生眼中的寒碜;想我不会再有向朵拉求婚时的自信;想我应当把我的经济状况如实告诉朵拉,如果她认为合适就可以解除这婚约;想我在长长的实习期间,无半分进项,如何度日;想做点什么帮助姨奶奶,却又想不出该做什么;想我穷到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无力给朵拉买一点小礼物,不能骑灰骏马,又不能讲任何体面或排场!这样只为自己的苦恼盘算,我也知道是卑鄙自私的,我为这么做难过。可我那么忠实于朵拉,我不能不这样。
我的姨奶奶也很不安,因为我不时听见她踱来踱去。那一夜里,有两三次她都像一个被惊扰了的鬼魂一样来到我房里,走到我睡的沙发前。我不久就决定:我应当做的第一件事是想办法废除我学习的契约,要回那笔学费。我在鲜花宜人的芳香中满怀着决心,前往博士院。
可是,我来到事务所实在太早了点。于是,我就在我那阴暗的角落坐下,一面看着对面烟囱上部的日光,一面想念着朵拉,直到斯宾罗先生衣冠楚楚地走进来。
“你好吗,科波菲尔?”他说道,“天气很好呢!”“天气真好,先生。”我说道,“在你去法庭前,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当然可以,”他说道,“去我屋里吧。”我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他开始换衣服,对着挂在更衣室里的小镜子修饰他自己。
“说来很遗憾,”我说道,“我从我姨奶奶那里听到了一个令人气馁的消息。”
他说道:“天哪!不会是瘫痪了吧,我希望?”“这消息和她的健康无关,先生。”我答道,“她受了重大损失,实际上,她所剩无几了。”“你把我吓坏了,科波菲尔!”斯宾罗先生说道。
我说道:“她的处境已如此糟糕,所以我想,能不能解除我的契约?”“废除那契约,科波菲尔?”我带着不太让人发窘的坚定态度解释,说只有靠我自己去谋生,否则真不知道如何糊口。我对前途并无畏意,不过眼下只能这么办。斯宾罗先生告诉我,如果不是他有个合伙人,他可以考虑我的请求。但是现在,恐怕约金斯先生不会同意。于是我只好去找约金斯先生,但是不出所料,约金斯先生拒绝了我的请求,并借口他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匆匆离开了。
我正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一辆出租马车跟上了我,并在我身边停下。我不禁抬头看去,从车窗里,一只白净的手向我伸来,一张脸在向我微笑。
“爱妮丝!”我高兴地叫道,“哦,我亲爱的爱妮丝,看到你是多么大的一种快乐!”
她正要去我的住所看望我姨奶奶。天气很好,所以她宁愿离开那辆马车。我打发了马车夫,她挽起我胳膊,我们一同往前走。我觉得爱妮丝就像希望的化身,她在我身边,瞬间我就感到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姨奶奶曾给她写过一封很简短的信,她在信中说她遭到不幸,要永远离开多佛,不过她心绪平静,不需要任何人为她而不安。
爱妮丝是来伦敦看我姨奶奶的,这么些年来,她俩之间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她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爸爸也和她一起来了,此外,还有尤来亚·希普。
“他们现在是合作人了,”我说道,“见他的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