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混沌浮山南:尼泊尔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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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巴克塔普尔

虔信者之城

曾有西人写道:假若有一天,尼泊尔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要巴克塔普尔还在,就值得越过半个地球去看它。

你却以为:假若有一天,巴克塔普尔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要尼雅塔波拉神庙还在,就值得越过喜马拉雅去看它。

东出加德满都,乡村,扑面而来的乡村。枯黄的田野,新绿的田野,斜径入荒园的田野。田野填满平地,漫上山坡,似层台,似累榭,本应叠作山色相看的镜面,无奈被抽干玻璃及水银,斑斑驳驳,一味任稻梗突兀,任农人闲美,任田垄间彩裙飘荡但荒芜丰腴的倒影。

风,呼啸,前进与诗。风的头顶,飞机呼啸,向着远远一线贴去天边的雪山,向着珠穆朗玛,前进,为游客快递虚无之诗。风的脚下,学生结队,三三两两,遇见车辆便投掷呼笑,你好,再见,哈哈哈哈,亲人一般,哪管他尘烟欺面,恨不能十里相送前进前进再前进。

诗句颠散了,左一眼土坑,右一道沟坎,好不容易爬到山腰,停车,照相,咔嚓咔嚓,重拾糖水之诗,诗里有模特,一男一女,比猫略大,比狗略小,书包,校服,拖鞋,长枪短炮急需这些,外国读者急需这些,上前一步,退后半步,请右胯微送,请唇齿轻启,模特虽小,却已老成,时而天真,时而扮酷,时而山红涧碧烂漫,时而清月出岭骨寒。

山腰如影棚,山路似T台,走秀既毕,照例结账,得了钱财花开半时偏妍的两朵,照例归复越岭翻山仆仆风尘那上学路上。

山顶,印度教之诗,昌古纳拉扬(Changu Narayan),加德满都谷地最古老一处庙宇,敬奉毗湿奴化身纳拉扬,历史可溯至4世纪,1979年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

自停车场步行上山,紧依山脊,穿越簇拥神庙的村庄。山道两侧,杂货店,唱片店,面具店,唐卡店,服装店,唐卡店,面具店,唱片店,杂货店……店铺主题循环交错,周而复始,将你推入纪念品轮回往复的宇宙。

商街喧哄,神庙却甚冷清。野狗在太阳下瞌睡,孔雀去墙壁上出神,庭院寂寂,虽神像叠立但仿佛早已被魔法逐入梦乡。院落中央,主庙如峰巅两重,石阶,砖身,瓦顶,木雕铠甲般上下镶嵌,门、窗、梁、脊,处处细密且略施薄彩,笔笔精美。

看罢石兽护卫、法螺高举的神庙,下山时,再瞧商街里那人云亦云、靠山吃山的货色,自是愈发爆出粗鄙与难堪。面具工坊大干快上的工匠,唐卡学校面带焦灼的男女,都是诗人年纪的商人——时不我待,游客来矣,怀揣美国的刀、欧洲的元、人民的币,吾辈青春正当,岂能安然不动稳如山!

日光如瀑,日光日日如瀑,神庙并村庄岿然不动。当街贪睡的少年,半躺下读报的中年,怀抱锡罐一路缓行的老年,他们才是你眼中的诗人,日日新,日日如旧。

村落中央,辟有水池,方圆十数米,石雕石砌,两道石阶折入花瓣般层层凹下的池底。加德满都谷地多水池,水源取自地下,相传通于湿婆居处的圣湖,在这池中沐浴,好似朝拜,或可消灾免罪,于是乎,水池砌筑精益求精,常以石狮、石蛇为壁饰,更将铜蛇、铜鳄衔水喉,清泉奔涌而出,飞泻直下,别有一番冬暖夏凉的酣畅。

走回停车场,等人,等车。高处,军人、武器并工事自山头俯瞰;低处,镰刀、锤子共五星借墙头闪耀。山头墙头之间,呼啦啦晾出一大片衣裙,又一只水喉,一男两女,洗澡的洗澡,洗衣的洗衣,搓背的搓背。生活继续,以额顶之力背送二十张毛毯下山的诗人,低头踱过枪口的射程。歇一歇吧,我的诗人!他回头,立定,头绷背带,待你按下快门,扭头,转身,继续为生活而赶路。

巴克塔普尔,虔信者之城,另一座山丘之上的古都。

据信,巴克塔普尔故宫始建自15世纪,至17世纪末期,布帕廷德拉·马拉国王(King Bhupatindra Malla)统治时代,已拥有99座宫院,规模庞大,气势巍峨,其间散落众多庙宇、水池与宫殿。18世纪,地震袭来,拂去多半亭台楼阁。19世纪及20世纪,更多地震、自然侵蚀与人为占用,进一步损毁古迹。时至今日,巴克塔普尔故宫仅存6座宫院。

自西门跨入王宫广场,最先映入眼帘者,便是1979年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那尊布帕廷德拉·马拉国王柱像。疯狂迷恋雅舍广筑的国王,双手合什,端坐莲花柱头,面向黄金之门。

黄金之门通往塔莱珠神庙与库玛丽宫院,成于1753年,扉钉如积乳,侧柱似壁龛,塔莱珠神像俏立门楣,一任飞鸟、法螺、宝珠相环簇。黄金之门体积不大,门头却铸屋顶,远远望去,檐脊之上,象、狮、国旗罗列,蛇形花边跃起,灿然烂漫之间,金钟三口,居中矗立。

入黄金之门,右转再左转,数十步便见塔莱珠神庙,只可惜,守卫友善,你却绝非信徒,无以登堂入室。神庙门前,一箭小路射向某处院落,外无守卫,内无闲人,惟一枯池寂寥,池心、池畔皆立眼镜蛇铜像,池沿亦由石蟒盘护。

巴克塔普尔故宫遗存至今最教人称道的雅舍,自是55窗宫,国王甄选过夜妃子的所在。宫墙之上,55扇木窗镂月裁云般依次铺展,君临时分,佳丽如明珠,窗扉并心扉一道轻启,惟恐窗棂溢不尽顾盼的华光。而今日,明珠不再,仅余一处精美木椟,扇扇窗扉,似心扉紧闭,紧紧闭藏两团黑暗间你无缘相见那粒粒明亮。

回到广场,布帕廷德拉·马拉国王柱像东南,另有瓦特萨拉杜尔迦神庙(Vatsala Durga Temple),一座白色石头垒就的悉诃罗峰峦,由贾加特·普拉卡什·马拉国王(King Jagat Prakash Malla)建于1672年。“犬吠钟”、塔莱珠钟一西一北倚靠神庙,“犬吠钟”略小,塔莱珠钟略大,前者宣布灭火熄灯的时刻,后者告诫信众诚实的要义。

瓦特萨拉杜尔迦神庙南侧,为帕苏帕提纳特神庙(Pashupatinath Temple),敬奉湿婆。自帕苏帕提纳特神庙南行,汇入勾连广场的巷弄,你拣条小路,向左,追随黑压压的人流,越过阴森森的商铺与客栈,数十步后,柳暗花明,阳光普照,眼前正是尼雅塔波拉神庙(Nyatapola Temple)巍然屹立那座陶马迪广场(Taumadhi Tole)。

尼雅塔波拉神庙为尼泊尔最高一处庙宇,三十余米,由布帕廷德拉·马拉国王建于1702年。神庙敬奉湿婆妻子帕尔瓦蒂转世化身,石基,砖身,木顶,五重宽台,五重阔檐,层层递进,好似峰峦迭起。庙前辟神道,神道两侧,台基之上,自下而上分列五对石雕护卫,力士、大象、狮子、麒麟与拜拉布。

尼雅塔波拉神庙右侧前方,一座木构建筑古香古色,远看如庙宇,近看是餐厅。你去一楼内廊角落里拣桌坐定,唤来伙计,点下菜汤与炒饭,倚着栏杆,一面晒太阳,一面相望尼雅塔波拉神庙那伟岸的形制。曾有西人写道:假若有一天,尼泊尔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要巴克塔普尔还在,就值得越过半个地球去看它。你却以为:假若有一天,巴克塔普尔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要尼雅塔波拉神庙还在,就值得越过喜马拉雅去看它。

饭后,攀上神庙,你幻想自己一如护卫,每登一层,神力猛增十倍。台基之上,庙门紧闭,非信徒不得入内。你只好俯瞰广场,看倒背一只手穿街而过的老翁,看跳出汽车慌忙接听电话的壮汉,看无所事事与日光同在与砖石同在的老妪,看三五成群远未成年却时刻准备袭向游人的乞丐。神庙廊下,照例又是恋爱者的桃源,眼神扑送,莺语轻闪,枝头春早,娇态自含,你绕行一周,直好似误入情肠深处。再看那廊柱梢头,根根细腻,雕琢如臂环如腕镯,虽是旧物,却恰似恋爱者心头所系那款款新情。

别过尼雅塔波拉神庙,自拜拉布神庙之北一线小路乱走,几个弯转,你已折回王宫广场东侧,法希德加神庙(Fasidega Temple)面前。驻足,凝神,你正待细细观瞻砖台之上敬奉湿婆那林伽相白色塔柱,平地忽然冒出一位好汉,二十多岁,身形窄小,细声细气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打这过,留下买路财!

不,不不,你听岔了,他赤手空拳,弱不禁风,只是兜着圈子请你移步,前往藏身万千店铺之间一处唐卡卷轴宗教画学校。在下正是校长。好汉道。

不!贵客差矣!好汉又道:既来巴克塔普尔,怎忍与唐卡卷轴宗教画失之交臂!何不先由在下讲解法希德加神庙台基之上神象、神狮、神牛诸般典故来历,再赴寒舍小酌一杯,共赏唐卡卷轴宗教画之神奥?

你使尽解数,万般解数,总算送走校长,却对唐卡卷轴宗教画以及**********、克什米尔羊毛披肩、大吉岭红茶、草纸灯笼、蜡染布匹、黄铜神像的世界没了任何兴趣。它们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埋伏在景点左近,古迹四周。你一头扎入深巷,以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早已跳脱出商铺的掌心,劈面却相逢更多剪径的掮客。

你与达塔特拉亚广场(Dattatraya Square)擦肩而过。这巴克塔普尔发祥之地因达塔特拉亚神庙而得名。达塔特拉亚一说为毗湿奴化身,一说为湿婆师尊,一说为佛陀表亲兄弟。分歧既多,神庙遂成毗湿奴、湿婆、佛陀三方信徒汇聚之地,各揣各的神圣,各拜各的本尊。去神庙不远,一扇孔雀木窗,堪称加德满都谷地窗雕观止——窗扉镂空,浮雕开屏孔雀一只,羽翎即窗棂,纤屑皆神采。

巷弄如线团,千头万绪,不经意间,已将你抛入陶器市场。千百只一面晾晒、一面待价而沽的陶罐,在街边,在广场,在门前,在廊下。夕光斜印,陶罐透出粗砺之美,一如呵护陶罐那老翁老妪,烟火气里走去半生,早已褪尽躁忿,重拾素朴。

太阳缓缓,倒退着落山。人流,车流,物流,一切都放慢脚步,吆喝,叮当,薰香,一切都借前进的姿态,倒退回命定的巢穴。

鲜花、贡品、蔬菜、鱼干、花生、香料、米、糖、盐……乱哄哄的街道,黑乎乎的寺庙,到处都是古迹,满面尘灰烟火色,低矮,破败,年久失修……你渐渐切入巴克塔普尔生活的动脉,不再有收费景点,不再有拦路掮客,人们对你不理不睬,孩子们蹦蹦跳跳放学回家,老人们挪动屁股追逐最后一缕残照,妇女将辣椒与生姜分作小堆兜售,男子身披长袍头顶货物紧贴右侧疾行几乎将你撞个满怀……

一个下午,两座巴克塔普尔。当你走回陶马迪广场,为拍摄电视节目而登上尼雅塔波拉神庙的歌舞表演早已结束。鼓手散尽,舞者散尽,美人散尽。恋爱的孩子不见了,神牛却开始领受野狗的亲吻。小贩呼呼啦啦,去神庙脚下摊开廉价的衣物、盗版的唱片,风卷残云一般,刹那间便为穷苦人民收尽古城的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