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招弟儿!快点抬起头让我看看,真是招弟儿啊!哎呀妈呀,你这是人是鬼啊,可不要吓唬娘啊!”楚陈氏仔细看着满脸污泥的楚招弟,连忙伸手就把她拉进了屋里。
楚小宝儿看着楚招弟,哇地一声,又哭了。楚陈氏也哭,楚招弟也哭。娘三个哭了一气,楚招弟把脸洗了,楚招弟从锅里盛了一碗玉米稀粥给楚招弟吃下去,楚招弟这才有了些生气儿。
“去年,我刚生下来宝儿,人家就说,你跟铁蛋儿都给日本人的讨伐队打死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吓的我跟你爹都不敢出门,生怕日本人找上门来!按照满洲国的法,这事儿是要株连九族的,唉,孩子,活着就好,快点给娘说说,这两年你是咋过的啊?找着你男人没啊?”
“找着了,铁蛋他挺好的,只是山上日子过的苦,我带着哑巴孙长发就回来了……”楚招弟脸色黯淡地说道。
楚陈氏低声问道:“日本人没有抓着他啊?”
“没有,那么大一片山,咋就给抓住了!小日本儿不熟悉山道儿,进不去山里,山里就是没吃的,小日本子封山,胡子也不能下来抢大户了,不说他们了,娘,我爹呢?这是我弟弟?”楚招弟伸手摸着楚小宝的小手,楚小宝怯怯地盯着楚招弟看。
“你爹下地去了,这是你弟弟,你走前儿,我就怀上他了,去年立夏生的,到现在,都一周岁儿零两个月了,满地跑了!呵呵,招弟儿啊,你这回来就好了,帮我看你弟弟宝儿,我得跟你爹下地,咱家今年又多租了一垧地,你爹一个人忙活不过来!”
娘俩拉扯着,天眼瞅着就傍黑儿了,楚满堂扛着锄头挽着裤腿儿回来了,一进院儿就招呼道:“宝儿!我的宝儿呢,看看爹给你抓鱼了!”楚满堂的锄头上,挂着一串鲫瓜子(鲫鱼)。
“他爹,别吵吵,快点进来,看看谁回来了!”楚陈氏慌慌张张在屋门口伸手摇晃着,不让楚满堂大声说话。
楚满堂感觉到了蹊跷,放下锄头,拎着一串小鱼就进屋了,楚招弟扑通就给她爹跪下了,说道:“爹!闺女不孝,招弟儿给您磕头了!”
“啊?招弟儿!孩子,快起来快起来!你咋瘦成这样了呀,你男人没找着啊?”楚满堂把自己从河里摸了鲫瓜子交给楚陈氏,自己拉着楚招弟在炕上坐下,追问起楚招弟这两年的情况。
楚招弟避重就轻,简单说了自己跟着哑巴孙长发私自跑进山里去找孙铁蛋,而把公公对她的那件事儿隐瞒了,又说了给野村抓了,又怎么跑了,怎么找到的孙铁蛋,说山里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领着孙长发又回来了,而没有说跟孙铁蛋闹翻脸了才跑出来的。
楚满堂听得是长吁短叹,晚上楚陈氏烙了一锅大饼子,把楚满堂摸回来的鲫瓜子都酱炖了,给小宝儿蒸了一碗鸡蛋糕,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吃了一顿团圆饭。楚招弟多长时间没吃到这样的饱饭了,吃着吃着就掉起眼泪来。楚陈氏安慰道:“回来就好,别哭啊,吃饭不兴哭,哭着吃饭捞下病啊!”
楚满堂吃了一口大葱蘸大酱,掫了一口烧刀子白酒,说道:“招弟儿啊,我可跟你说,你跟孙铁蛋,那可是人家传说的都给日本讨伐队在山里打死了的,这样不行啊,从明儿个起呀,你就别出屋了,就在屋里干点活儿,帮你娘看着宝儿,别让宝儿乱跑,在家做饭收拾屋子看弟弟,明白不?”
楚招弟点头道:“俺明白,俺就在家猫着先,等这阵儿风头过去了,俺再进山去。”
“嗯呐,铁蛋他们在山里苦,得想招儿给他们送些粮食去,慢慢儿再说,爹想办法啊,你就是别让人看见就行。”楚满堂叮嘱道。
孙福的哑巴儿子跑回来了,村里人都知道,可是哑巴不会说话,只当他走丢了在外头流浪回来,也没人太拿他当回事儿。可是哑巴却跟他爹比划着讲述了离开家发生的一切,孙福也深知自己做了错事儿,也就没责怪哑巴,却暗自为干儿子孙铁蛋捏了一把汗。
这一年,日本关东军开始实施对黑龙江北面红色苏维埃联盟的防御计划,计划在满苏边境线建造防御要塞,下江地区的富锦要塞就是其中之一。富锦要塞就设在田家村北边的大堆丰山谷,日本关东军电令富锦县宪兵队、保安队立即开始召集民工,修建要塞。
这天田家村村头来了两个骑马的警察,在老槐树上贴了张告示,贴完了就又奔下一个屯子去了。鼻涕泡坐在老槐树旁晒太阳,等两个黑衣警狗走了,他站起来,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站在槐树前看看,转身跑回家去。
不一会儿,老槐树下聚集了几个村民。孙福带着鼻涕泡孙长发走过来,众人给孙先生让开块地场,说“先生给念念,上边好像说,要招苦力?给多少钱,管饭不,干啥活儿?”
孙福经过了前年姑爷跑路、老婆投河自尽的事儿之后,整个人在屯子里面矮了一大截。这两年他微言谨行,守着自己的几亩薄田打发日子,渐渐地人们对他家的事儿也就不太感兴趣了,他这才慢慢抹过脸来。
“哦!这是县里的招苦力的告示,上边说,县里要大兴水利,在大堆丰山修建农田灌溉工程,这个你们也不懂,反正就是有个工地,在山里,要挖沟挖洞的苦力,十五岁到四十岁的都可以报名儿,工钱吗,一个月两块现大洋,一天两顿饱饭,干得好的有奖励,干不好的撵回来。”孙福说道。
“好事儿啊,一个月给两块现大洋啊,那啥,在哪嘎瘩报名啊,上头说没说啊?”
“说了,咱们村的,统一在村长老田家报名,就这三天报名时间,过期不候,号上大名(报名的意思)的就在家等着,到时候县里来人招呼,完了就跟着走,就这点事儿!”孙福背着手,看着座位十几个乡亲。
“好事儿啊,一个月给两块现大洋,还管两顿饱饭,这比种地都强啊,走,号上去!”大家伙七嘴八舌,这样的消息在田家村,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家谕户晓了。
村长田禄家的大院门口,田家的管家田七爷支了张桌子在那里登记造册,凡是来报名当苦力号上的,他都给写上大名,写满一张纸,就贴在田家的院墙外头,不两天,田家大门两边儿,就贴满了几张马粪纸,上头密密麻麻有两百多人名,村里凡是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几乎都报名了,反正现在距离入秋还早,大田里面也没啥农活了,把田地除草这种杂活儿交给家里的老娘们就行了,男人们都吵吵着去大堆丰山干苦大力挣现大洋去。
大家伙儿还看到,就连私塾先生孙福也把自己的大名号上了。楚满堂两口子在家里合计来合计去,最后还是打消了去报名的念头。两口子觉得在河西给日本人种地也不错,别人家的男人都去山上挖洞挖沟了,兴许田里就撂荒了,备不住还能帮人家伺候伺候地,也能挣点钱花。
楚招弟就问:“爹,给日本人种地,秋后收了粮食,交了地租咱还合算不?那个野村家的,是不是可坏了?”
“没有,闺女啊,你还真别说,这两年给人家日本人种地,一点都没吃亏,日本人也不像刚来前儿那么坏,咱家去年你娘生了孩子,日本东家还送来一罐子代乳粉来,那可是好玩意儿啊!野村现在没事也来咱屯子逛游,见到小孩就给糖果,咱家宝儿,没少捞着日本糖吃!”楚满堂似乎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对日本人,也很满意的样子。
楚招弟就皱了眉头,说:“不管咋样,小日本子也是来抢了咱的地,还让咱给他们种地!”
“傻孩子,谁也没抢咱的地,那都是老田家的地,要说恨日本人,地主家才最恨!咱庄户人家,给谁种地不是种,人家野村东家,要的地租还比老田家少一成,人还对咱好,真的没啥说的……”
“可是铁蛋还在山里抗日!还有啊,爹,我都见到抗联了,赵司令!”楚招弟争辩道。
“孙铁蛋抗日,那是因为,他让人家给通缉了,还有,他老孙家的地给日本人抢去了,所以他造反是对的,咱跟着造反没啥好处,反倒把咱自己也搭进去,何苦来的呐!别说了,咱就老老实实种地,我就不信了,咱也不反满也不抗日,咱就做个良民百姓,他们还能熊咱们咋地,等过些年,宝儿长大了,嘿!咱们老楚家的香火就续上了哈!”楚满堂的脸上泛着红光,似乎看到了楚家的好日子就不远了。
第三天晌午,县里来人了,都是县保安队的国兵,骑着高头大马,来了十来个人,为首的是保安队副队长胡顺,一进村就吵吵巴火道:“各家各户的苦力,都到田家大院门口集合!”
两三百名苦力,乱哄哄地就都从各家各户出来了,一个个早都预备好了,一人背着一个行李卷儿,说是开头两个月可能不让回家,得住在山上,让自带被褥换洗衣裳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