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顺对照花名册挨个点了名,全屯子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也有哭的,也有家里的孩子没出过远门的,都有些依依不舍,也有高兴的婆娘,看见自家的老爷们也站在队伍里,心里就乐,总算可以挣到现钱,在农村,种地打粮,就是没有现钱,全靠秋后赶集卖点余粮换点钱,买些家用,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粮食都不够吃的,就没法换钱了。现在有个这样的赚现大洋的机会,那可比满洲钱票好使,一块大洋能换一百多满洲元,能买不少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
胡队长几个国兵晌午在田禄家吃了酒席,下晌就带上苦力们出发了,不是回县上,而是在屯子套了十几辆大车,直接把这些苦力送到大堆丰山工地去。苦力们下晌做晚饭前儿到的工地,说远也不远,腿脚麻利的一个时辰就走到了。孙福他们到了地场一看,好大一片工地,已经有别的屯子先来的苦力在干活了。
他们被领到一处炕席搭的一溜伙房前,孙福和乡亲们立马就傻眼了,一锅一锅白花花的白面馒头啊,还有一大锅冒着热气的白菜炖猪肉,那叫一个香气四溢!这些个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个荤腥的庄户汉子们,个个都流下来哈喇子,口水汹涌,来不及下咽。
可是,接着叫他们更加吃惊的是,几个日本人走过来,打头的是富锦宪兵队山田久次郎少佐,身后跟着几个曹长。
“吆西!田家村的良民们,大日本皇军欢迎你们的到来!今天的晚餐,馒头,猪肉白菜,随便吃!从明天起,你们地开工,好好地干活,白面馒头地随便吃,偷懒地不要,偷懒耍滑,打死喂狼狗地干活!哈哈,别害怕,李家庄、赵村、九里屯的先来的,都干得很好,每天一顿白面馒头,从现在起,你们田家村的人就住在后面的席子工棚里面,这几位曹长就是你们的监工,现在先吃饭,吃饱饭,等会儿给你们分成几个队……”山田久次郎的中国话说得很遛,讲了半天,终于讲完了,大多数人没记住他讲的都是啥,只是一个劲儿地咽口水,眼珠子恨不得都要掉进肉锅了。
“排队排队,排成四队!快快地!”一个大胡子曹长手里拎着两尺长的粗牛皮鞭吆喝着,在其他几个日本兵的协助下,好不容易把大家分成了四队,依次上前,每人领了一个搪瓷饭盔子。
掌勺的大师傅竟然也都是日本人,一个个胖得跟日本相扑似的。每个人排队走过去,端着饭盔子,大师傅用木勺子舀一勺子肉菜倒在饭盔子里面,另一个用一双筷子给扎了两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这就是一份了。
大家谁也不说话,就蹲在地上狼吞虎咽,有的为自己的盔子里面多两块肥肉而沾沾自喜,有的几口就吃完了,噎得直挺脖儿,把盔子里面的菜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有人喊道:“太君,没吃饱,还给吗?”
大胡子曹长瞪眼睛道:“没有了!吃完的去那边站好,快快地!”
孙福嘟囔一句:“不是说随便吃吗,真是的!”他不顾廉耻地伸舌头,把个盔子舔得干干净净。
曹长拿着花名册,看着众人道:“你们里面,有个识字地先生,站前面来!”
孙福左右瞅瞅,识字的先生,那就只有自己了。他往前站出来,点头道:“太君,我就是田家村的教书先生……”
“吆西!你地过来,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工头,有什么事情,我找你,你跟他们说,现在,你把这个名单分成四个队,再任命四个队长,他们都听你这个工头的干活,你地明白?”大胡子曹长对孙福说道。
“明白,明白!”孙福心里还有些沾沾自喜,没想到,这一来就当上了工头。接下来就是分队选队长,四个队分别住进了四个席子苫顶的工棚挤在大通铺上,而孙福则可以自己单独在炕头有个席子隔断,尽管只有一米多宽,但是足以彰显了与众不同的特权。
大家伙儿睡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被曹长的哨子叫起来。四个队的人跑出来站好队,三队有个十五六的孩子起来得慢一点,被曹长上去就是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曹长骂了一通日本话,把那个孩子打了个半死,踹上两脚,然后说道:“你们都看到了,以后我地吹哨子,最慢的一个就要挨打,明白吗!”
大家吓得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大胡子又说道:“今天开工,你们田家村的活儿是这边山脚下挖沟,按照白线挖下去两米深,两米宽,四个队分成四段,这个由孙福工头来分工,我地监工,你们不好好干活,中午没有饭吃,晚上不许睡觉,好了,现在出发领铁锹铁镐,快快地!”
大家伙儿都有些失望,还以为起来有饭吃,敢情日本人不是给他们来白吃饭的,吃饭可以,但是要干活,干得好,干得快才有饭吃。
一上午,大家卖力地刨着挖着,好在这一片都是草地,少有树木,遇到树木就有点麻烦,要连根挖起。一直干到晌午,期间曹长又鞭打了两个他认为偷懒的庄稼汉,到了晌午日头高照了,他终于吹了哨子。
大家原地放下工具,又集合,到饭棚打饭。可是他们过去都失望了,没有了白面馒头和肉菜,每人只是一个苞米面的饼子和一块咸萝卜,一勺子白菜土豆汤。
干了一上午活了,这点饭菜根本吃不饱,孙福却看到,大胡子曹长和其他日本监工在另一边却吃着白面馒头和肉菜,还喝着小酒儿……
几天干下来,乡亲们都叫苦连天,每天两顿饭,都是烂菜汤和玉米饼子,干活还要挨打,四周都是日本人的哨楼子,上面架着机枪。
孙福毕竟是识字的,日本人经常找他去写字,把一些工程的要求写出来张贴了,再讲解给苦力们听,按照新的要求干活。孙福受到了宪兵队的重用,几乎整个工地都要他帮忙做些讲解的事儿,他就不用天天扛着镐头挖沟了,相反,他还被允许隔三差五的晚上回家看看,给大家伙带个口信,捎点东西啥的。
这天孙福晚上跟日本曹长一起吃饭,吃的是白面馒头,还管够吃。他偷偷塞了两个馒头在怀里,称要回家一趟,拿些笔墨纸砚来,曹长就准了,嘱咐他明天早点回来。
孙福连跑带颠儿地回到田家村,天色已经黑透了。他把躺下的哑巴推起来,将两个捂在怀里还有热乎气儿的馒头塞在哑巴的手里。孙长发乐了,张开大嘴一口咬下去,孙福也乐了,看着孙长发将一个馒头吃了,让他吃第二个,孙长发说什么也不吃了,将馒头藏在被垛里,比划着意思是等明天再吃。
爷俩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孙福就拿了两支毛笔两根松墨回山上工地去了。孙长发睡到太阳照屁股了才起来,看到身边的老爹已经不见了,他笑笑,爬起来,将被垛里的已经发硬了的馒头掏出来,揣在怀里,一溜小跑跑到了楚家。
楚招弟正在外屋地烧火做饭,楚小宝一个人在院子里面玩拨浪鼓,看见哑巴进来,他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哑巴笑着蹲下来,从怀里把白面馒头掏出来,掰了一小块往宝儿的嘴里送,宝儿吃了一口,咯咯地笑。楚陈氏出来看到了,笑笑说:“这鼻涕泡,在哪嘎瘩整个馒头来给俺宝儿吃,你自己吃吧,他一个小人儿,吃不了几口!”
楚满堂今天没下地,出来看见了,对鼻涕泡孙长发一瞪眼睛道:“走走!出去!你爹给日本人当汉奸,换回来的馒头,俺们可吃不起!”说着上来就踢孙长发。
楚招弟跑出来叫道:“爹!你这是干哈啊,他一个哑巴,他知道个啥!他爹在工地上给日本人当工头不假,可是那也是日本人逼他啊,他不干行吗,你不是还给日本人种地吗!”
孙长发还是让楚满堂踢了一脚,半个馒头掉在地上,他爬起来,将馒头捡起来,扑噜掉上面的土,定定地看着楚满堂。楚招弟一把将楚满堂拉到一边,推着孙长发让他出去,楚招弟说:“长发,馒头自己留着吃啊,谁也不给啊!”
“要要!”宝儿用稚气的童音突然喊道。
孙长发看见宝儿伸起来的小手儿,将半个馒头往宝儿的手里一放,转身就跑出去了。宝儿双手紧紧抱住馒头,咯咯地乐了。
楚陈氏瞪了楚满堂一眼道:“就你有骨气!你不是也给人家日本人种地吗,你不是还说人家日本人好吗!”
“那不一样!你个老娘们家家的懂个啥?他孙福那是给日本宪兵队当工头,帮着日本兵欺负咱们的人,你看看他吃的是白面馒头,咱屯子那帮人吃的是苞米面饽饽还吃不饱,多亏了我没去,我要是去了,还不让孙福给我欺负死!我呸!”楚满堂气哼哼地说道。
孙福时不时就偷着拿好吃的回家给哑巴儿子吃,孙长发就一瘸一拐地拿去给楚家的宝儿,其实他冒着被楚满堂踢的危险一趟趟往楚家跑,主要是想看到楚招弟一眼,见着了,他就安心了,见不着,就心里跟长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