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拎着女儿的书包,出了家门。赵斯文再也躺不住了。他迅速从家里出来,钻进汽车,关好车门,弓下身子,伸手在座位底下摸了摸,东西还在。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踩油门,飞速往公司赶去。到了公司楼下,下车时,他又伸手从座位底下掏出那包东西,是一只不透明的塑料袋。他将袋子挤捏,使其体积变小之后,塞进手提包,进了公司大楼。
这是一家主营工程装修的公司。董事长姓程,叫程建军。公司股东只有两个:大股东是程建军,小股东是程建军的妻子张巧燕。他们的独生女儿就是程紫月。赵斯文八年前娶了程紫月,婚后不久,便从原来的单位辞去工作,到程家公司担任总经理一职。这一干就是八年整。
公司规模不小,而且越干越大。当初赵斯文接过重任时,公司固定资产已有上千万,当然,那是八年前。这八年,在女婿的鼎力协助下,程建军如虎添翼,生意越做越红火。如今员工已发展到二百多名,并且在业界赢得了良好的信誉,积累了丰富的人脉资源。
赵斯文使用的是独立办公室,窗明几净。进得门来,待两位工作人员送来两份文件,汇报过若干工作问题又退去之后,赵斯文将办公室门关好,从手提包里拿出那团袋子,又打开书柜旁边的橱柜,从下面取出一瓶茅台。这酒原本是留着请客送礼的,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转身来到办公室的卫生间。这是一个供总经理专用的卫生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赵斯文将卫生间门反锁,将揉成一团的袋子打开,一双手套和一双塑料鞋套呈现在眼前。他把它们丢到地板上,瞅着它们,仿佛瞅着犯罪证据,不由哆嗦了一下。
昨晚,惊慌失措地从黄婉萍家狂奔出来,赵斯文借着大雾的掩饰,从小区后门溜了出去。黄家所在的小区,由于年代久远,破败失修,物业管理跟不上,没有正规的保安,大门如同虚设。尤其是后大门,只有一位看门的老大爷,耳背眼花的,每晚后半夜,都在值班室睡得呼噜震山响。
当时,赵斯文在马路上逃命一样狂奔,拐出几条道后,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前,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戴着一双陌生的男式手套,脚上还戴着塑料膜鞋套。刚开始,他本打算摘下手套和鞋套,把它们扔进垃圾箱。可转念一想,又担心留下线索,只好将手套和脚套揉成一团,塞进衣服怀兜。他乘坐出租车回到公司地下车库,取出自己的车,悄悄将车开出来,一口气开出十几公里。直到车子开到一偏僻处,停下来,他才从衣兜里掏出手套和鞋套,想把它们处理掉。
可是,如何处理?无论扔到哪里都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都有可能给自己留下隐患。他在车里枯坐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接近凌晨三点,心口咚咚咚的狂跳声才平息下去,这才理出一点头绪。从后备厢找出一只塑料袋,将手套和鞋套装好,系紧封口,塞到车子的座位底下,这才驱车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卫生间里,赵斯文一把拧开茅台酒瓶的盖子,将散发着香气的白酒洒向手套和鞋套,随后又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将其点燃。赵斯文拧开水龙头,在水声的掩护下,销毁犯罪证据。不大一会儿,手套和鞋套在火焰里扭曲变形,又过了一会儿,便成了一团灰烬。几分钟后,灰烬被倒入抽水马桶,冲入下水道。赵斯文用拖布将卫生间反复擦洗,清理干净。
手套和鞋套这两样足以证明赵斯文到过黄家的有力证物被销毁后,赵斯文仍然无法平静下来,他很快陷入了更大的慌恐之中。那个人,果真是被自己推下去的吗?那一推,是有意还是无意?是为了自卫?还是失手?一整天,赵斯文脑子都嗡嗡作响,不时响起黄婉萍那句控诉般的痛斥,“你把他推下楼了!”
不知那人是死是活。摔昏过去了?还是摔坏了哪个器官?还是……赵斯文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根本无心工作,一整天都在网上查相关的法律条例。结果表明,打架斗殴,造成轻伤判半年到三年有期徒刑,造成重伤,判三至十五年有期徒刑。那人此时在医院吗?如果苏醒,势必要报案。一旦报案,牢狱之灾是逃不掉了!
名誉、家庭、事业,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赵斯文心烦意乱,头昏脑涨。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关键时候千万不能崩溃。他数次想拨打黄婉萍的电话问问情况,可每每又断了这个念头。黄家刚刚出事,黄婉萍周围必定少不了围着一群亲戚朋友或者同事邻居。她接电话方便吗?如果被人知道他曾给她打过电话,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不打自招?赵斯文不敢打这个电话。他不仅不敢打,还将手机上存的黄婉萍的电话号码,毫不犹豫地删除了。
灾祸!灾祸啊!不,灾难!空前绝后的灾难!一失足成千古恨,赵斯文肠子都悔青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啪啪地搧自己耳光,恨不能拿脑袋往墙上撞。他在心里不停地质问自己:自己这是喝了什么迷魂汤?为什么要干那个糊涂事啊!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打死也不能那么干啊!根本就不该单独走进那个门!
在静观其变的过程中,赵斯文的心被从未有过的懊悔塞满。如果没有主动闯到她家,如果没有在贪婪之心的驱使下冲动地发生苟且之事,如果只是怀着一颗父亲的心,为了谈孩子的事……太多的如果,让赵斯文悔恨不已。可是,现实中没有如果。
上班的时候,紫月加紧处理了手头的工作,忙里偷闲地从杂志社溜出来,约女友商隐隐一起去了一趟海信广场。商隐隐原是紫月杂志社的同事,因为她的公婆在乡下,而她又不愿接公婆来照料孩子,所以婚后便一咬牙辞职做起了全职主妇。她的老公在一家公募基金单位做基金经理,在奖金较差的年景差不多也要挣个百十来万,瞧不上她在杂志社挣的这几个零花钱。商隐隐不上班已有很多年了,但与紫月的交往从没中断过,她看到紫月为给老师选购礼物而烦心,就愈发庆幸她的儿子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她称学生为宝贝儿,坚决不收家长一分钱的礼品,不办补习班,每堂课都讲得满满的。学生课堂上没听懂的、学不会的,只要课外问她,她就安排课余时间单独讲,不收一分钱补课费。我儿子进小学这两年,几乎每天放学都把他班主任挂在嘴上,一天到晚谈的都是班主任,喜欢班主任超过喜欢我。我都吃醋了……”
紫月不由暗自感叹,都说世风日下、道德滑坡,可好老师还是有的。只是自家的橙橙没有这份幸运而已。
两个人在商场逛了一个小时。潜意识里严重鄙视给老师送礼的紫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她精心选了两份礼品:一套雅诗兰黛的顶级补水护肤品,适用于三十岁左右的中性肤质——她曾近距离地观察过黄婉萍的皮肤;一款夏奈尔最新款软皮手袋,黑色、不张扬、做工精致——相信审美正常的女性都会难以抗拒它的魅力和诱惑。刷卡的时候,紫月眉头都没皱一下。为女儿花钱,比花在自己身上更痛快。婆婆说得好,要想表示其诚心,不下血本不成,只有你用了心,才能换来对方的心。
商隐隐对她的做法也给予了高度肯定,“这就对了。遇到这样的老师,你只有认了。既然要出手,那就狠一点,一次性打趴下,不要给她任何挣扎的机会。”
但是令紫月没有想到的是,精心选购的礼品竟然没能派上用场。傍晚,从学校接橙橙回家的路上,橙橙忽然说:“妈妈,你和爸爸晚上不要去黄老师家了吧。”
“为什么呀?”紫月不解。
“黄老师家里出事了。”
“什么事?”
“她老公昨天晚上跳楼死了。”
“什么?听谁说的?”紫月一惊。
“同学们说的,全校都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跳楼?”
“我不知道呀。”橙橙摇摇头,一脸茫然。
“黄老师呢?”
“今天没来学校,听说给警察叫走了。校长给我们派了一个代理班主任,说暂时顶替黄老师的工作。”
这个意外的消息,仿佛在赵家丢下了一个炸雷。
赵洪波和郑绪芳惊得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赵斯文得知许运东死了,如同心脏中弹一般,原本忐忑的心,直接掉进了深渊。任何的侥幸都不存在了,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幸好在晚餐桌上,有灯光给他做掩饰,又有感冒给他打掩护,所以没人注意到他顷刻间脸色的变化。看到他浑身无力、头昏脑涨的样子,郑绪芳确认儿子得了病毒性感冒,便伸手摸他的额头,看看他发不发烧。赵斯文神情涣散地摇摇头,推开母亲的手。郑绪芳叮嘱紫月,再观察一两天,不行赶紧送医院打吊瓶。这次的春季流感来势凶猛,报纸上已经报道了不少患者因耽误治疗弄出并发症的消息。
只有赵雯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什么跳楼啊、死人啊,对她来讲就像看电视新闻,一点不当回事,甚至还让她松了一口气,“嫂子,每件事都会有正反两面。对我们家来说,这不是什么坏消息。班主任换了,你和哥不就不用为难了吗?你不是正愁那变态的、折磨橙橙的黄老师素质不高、不好伺候吗?这下好了,你就不用搭理她了。咱们从头开始,和新班主任建立好关系,一切OK!”
紫月瞪了一眼小姑子,“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
赵雯丽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早就听说黄婉萍的男人身为国家公务员,却不务正业,私底下干那个高利贷的勾当,谁知道他这是要逃避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