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雯丽说的是实话,可是,紫月并没有因此感到一丝轻松。毕竟,这世上从此多了一个无辜的寡妇。此时此刻,黄婉萍的心情将是多么凄凉、多么无助?赵洪波和郑绪芳也跟紫月的心情一样。几个人感叹人生的无奈、世事的无常,唏嘘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赵斯文却在半夜被噩梦惊醒。
他梦见河边的土坡上,突然冒出一个个圆圆的洞口。瞬间,每一个洞口都钻出了许许多多花花绿绿的蛇脑袋。赵斯文站在土坡下面,想上土坡,却见一条条花花绿绿的蛇昂着脑袋、吐着芯子,朝他快速游移过来。他抓起一把刀,没命地砍了起来。有些蛇被砍掉了脑袋,有些蛇却缠到了他身上。顿时,冰凉滑腻、毛骨悚然的感觉传遍了他全身。
万籁俱寂,紫月和橙橙睡得正香。赵斯文在卧室的床上猛地坐了起来,身上大汗淋漓,或许是动作幅度过大,隔壁的紫月被惊醒了。她没拧亮床头的台灯,摸黑下床,来到隔壁卧室。她担心赵斯文的感冒加重,“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赵斯文重又躺下。
紫月拧开床头的台灯,一眼瞥见丈夫惊恐万分的表情,吓了一跳,“斯文,你到底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
“梦见蛇了。”
“蛇?蛇把你怎么样了?”
“我把蛇砍死了。”
“哦。”紫月转身走进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热毛巾。
紫月给他擦汗。脸、脖颈、肩、肚皮,一处处仔细地擦干净,像伺候一个小孩子。擦完了,紫月将毛巾送回卫生间,从衣橱里取了一件干爽的睡衣让他换上。
“那就没事了,砍死了就好。”她给他掖好被角,让他重新躺下,长舒了一口气,“周公解梦中有一条:蛇缠身,即为病。你把蛇砍了,就是说你把身上的病赶走了。放心睡吧,再闷闷汗,一觉醒来,身体就轻松了。”
连续多日,赵斯文都在慌乱中度过。他每日浑浑噩噩,头昏脑涨,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那个大雾的夜晚。黄婉萍凄厉的指责让他提心吊胆,担心警察随时会拿着镣铐出现在眼前。连续多日,他开车行驶在街上,无意中看到警车就会突然慌乱起来。消防车也好,警车也好,他一听到鸣笛声就心惊肉跳,还有一次差点追了尾,擦伤了一辆帕萨特,却不敢叫交警,以急着签合同时间紧张为由,赔给车主一笔钱,匆匆逃掉。他几次想和黄婉萍通个电话,问问情况,可是又害怕。万一警察就在她身边守着呢?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就算警察不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黄婉萍身边的亲戚朋友会这么快就散去吗?他担心惹出更大的麻烦,迟迟不敢轻举妄动。可是,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听女儿说,黄老师住院了。为啥?不知道。他哪里敢去医院。
尽管表面上,赵斯文不动声色,将情绪小心地隐藏起来,但作为与他朝夕相处的家人,紫月还是觉察到了他的异常。
“遇到什么事了?”晚上,哄孩子睡下后,她来到他的卧室,坐到床边。
“工作上的事,没什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麻烦吗?内部的还是外部的?和爸爸沟通了吗?”
“真没什么,就是压力大了点,过了这阵就会好的。”
紫月信以为真。赵斯文因为工作的事发愁,对她来讲已经见怪不怪了,也就没放在心上,转而说起了孩子的事,“你没发现吗?橙橙最近开心了不少。这个新来的班主任和橙橙挺投缘的。”
这是事实。自从换了新的班主任,橙橙的情绪变得稳定了,小脸上的阴云不见了,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起来。每晚回家,橙橙做完作业就缠着姑姑陪她玩游戏,还时不时地和赵雯丽又笑又闹地滚作一团,从前的活泼开朗渐渐恢复。一家子看到橙橙的变化,也都跟着开心。但是赵斯文除外,他的整个大脑都被“跳楼事件”占据,女儿的情绪问题已被挤至大脑思绪的边缘,无暇顾及。
他几乎有一种预感,这场灾难他是逃脱不掉了。赵斯文做好了被警察带走的心理准备,同时也准备好了在身败名裂的时候如何为自己辩解。他研究过一些法律方面的东西,深深知道,这次的罪名是摘不掉了。但他要尽量争取减轻自己的罪,即使有罪,也尽可能让它变成轻罪。有了这些心理变化之后,这些日子,每天回到家,赵斯文都会时不时莫名其妙地感伤。看到妻子,他愈发觉得这个女人贤惠、顾家,可以说是上敬老、下护小,对男人也是死心踏地。如果有下辈子,他再娶老婆一定还照着这个标准来。看到女儿,他愈发觉得这是上帝赐给他的最好的礼物,聪明、美丽、可爱。每天在外面,不管多苦、多累、多么烦心,只要她喊一声爸爸,只要她纯净如水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他就感到仿佛被天使的手轻轻扫过一样,所有的烦恼都会远离自己。看到父母,他愈发觉得于心有愧。他们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结婚前一日三餐照料他,结婚后又年复一年照料他们一家三口。如今他尚未报恩,却要一步跨进大牢!
一天晚饭后,赵斯文突然愣头愣脑地站起来,抢着收拾碗筷,要去洗碗。围桌而坐的家人全都吃了一惊。
紫月一脸意外,语气中带着惊喜,“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吧?你怎么知道干家务活儿了?”
赵雯丽哈哈大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公子哥儿多少年了,今天终于良心发现了?”
赵斯文闷声道一句,“这些年,家里都是妈和紫月在操持,我为这个家做得太少了。”
郑绪芳呵呵笑道:“哎哟,怎么突然说起这话来了?论贡献,你首屈一指,女主内男主外,一家人吃喝穿戴都靠你撑着。你是咱家的顶梁柱,怎么能说做得少呢?”
赵洪波挥挥手,“让他干,让他干,洗个碗还能累着他?男人赚钱养家那是本分,回到家搭把手,减轻一下老婆的家务负担,算他小子良心未泯。”
紫月咯咯一笑。
郑绪芳驳斥老伴,“什么话呀?你儿子怎么叫没良心了?”
一个月过去了。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警察上门,没有黄婉萍的主动联系。通过女儿的口,赵斯文得知,黄婉萍出院了,继续担任一年级语文老师,但不再当班主任了。这是怎么回事?赵斯文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她丈夫不是摔死了吗?这件事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自己不会有什么麻烦吗?天地良心,自己当时没有害人之心。难道上帝开眼,打算放过自己?
济南近郊。绿树掩映的别墅群落,汤家的房子坐落其间。
朱雅莉坐在客厅沙发上,身姿优雅,神色却是黯然。汤泊阴沉着脸,眉头紧皱。七十多岁的汤家奶奶,苦口婆心地对孙子进行规劝。
“我看新闻了,那边有可能会打仗,乱得很。这一次不能不去吗?不就是赌石大会吗?这次不去,下一次再去,不也一样?秋天一定还会有的吧?日子过一过,眨眼就到了。就不能等到秋天吗?”汤家奶奶的语气近乎恳求。
缅甸翡翠公盘,一年里汤煜峰至少要去两次。春季一次,秋季一次。从青岛回来没多久,汤煜峰稍事休整,又要出发,这次要去缅甸。上次去青岛,一家人都反对,不担心别的,主要是舟车劳顿,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他还在使用抗排异的药物,这时候最需要的是静养、科学饮食和充分休息。一天到晚长途奔波,别说做过大手术的病人,就是身体健康的普通人,怕也吃不消。
可是汤煜峰坚持要走。雪岚哭了,把奶奶搬了出来。这次不比去青岛,几个小时的车程就可以搞定。这次是要出境,要坐飞机,倒火车。而且不止倒腾一次两次。
“奶奶,你就放心吧,我会尽快回来,好好地回来。”汤煜峰本不愿过多解释,可总得说几句让老人安心的话,不管起不起作用。
奶奶依然竭力劝阻,“小峰啊,听奶奶的,你库里贮存的石头都那么多了,还去缅甸干什么?我就想不通这个理儿。不当吃不当喝的,弄那么多石头堆家里干吗呀?这次不去又能怎么样?年年去,咱不差这一次啊。”
汤煜峰俯身坐到奶奶身边,露出和小时候一样灿烂的笑容,轻轻拍拍奶奶的脸,像哄小孩一样,“奶奶我向你保证,一日三次按时吃饭、吃药,回来给你量体重,保证一两肉不会掉。”
奶奶最怕的是孙子掉体重。别人都千方百计减肥,可在汤煜峰这儿,每次体重稍有变化,尤其是稍减一些,奶奶都会提心吊胆,疼得要命。
奶奶眼里闪出了泪花,抡起拳头在孙子胸前捶了几下,“去你的!从来都不肯听大人话!”
汤煜峰继续耐心哄奶奶,“等这次回来,我一定乖乖听你话,就像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奶奶还是不放心,“这回不是忽悠你奶奶吧?”
汤煜峰笑着回答,“奶,我什么时候敢忽悠您老人家?”
奶奶叹口气,抬手为孙子整整衣领,这动作表示她终于同意了孙子的决定。
“奶奶……”雪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立即大声纠正,“他这次去,不是为了拿货。”
“那是为了什么?”奶奶一愣。
“他要去仰光找一位玉雕大师。”
“这又闹的哪一出啊?找雕玉的,干吗非要去仰光啊?国内找不到吗?新疆有没有大师级的人物?花大价钱请过来不行吗?”
汤煜峰瞪了雪岚一眼,想阻止她继续多嘴。雪岚不服,回瞪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