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大败局Ⅱ(十周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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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科龙:一条被刻意猎杀的龙 (2)

潘宁几乎没有对外界做任何解释,他迅速做出了移民加拿大的决定。为表示自己的彻底隐退,他与科龙约法三章:“不保留办公室,不拿科龙一分钱退休金,不要科龙一股股份。”他对媒体记者发表的最后一段讲话是:“现在退下来,我觉得非常的荣幸。因为好多知名的企业家,有的升了官,有的没有后续力,还有的犯了错误,极个别的上了刑场。像我这样干到65岁的企业家,屈指可数。我光荣退休,确实好荣幸。”他对外宣称有6个“退休计划”:学打高尔夫,学摄影,学开车,学太极拳,读点近代史,陪太太外游。一位科龙旧部曾记录一个细节:老潘临别科龙时,曾“口占一绝”留赠部下作纪念:“服务乡企数十年,纵横家电愤争先。闯破禁区成骏业,寄语同人掌霸鞭。”有人指出,诗中的“愤争先”一句有点别扭,是不是“奋争先”或“纷争先”的笔误。潘宁肃然地说,就是这个“愤”,发愤图强的愤,悲愤的愤。

潘宁离开科龙后,尽管日后风波不断,他却再也没有对这家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企业说过一句话。每年清明,他必由国外归乡扫墓,然后又悄然出境,几乎与科龙旧人再无往来。

科龙革命:名不副实的革命

潘宁之后的科龙,进入了一个整肃期,自称为“科龙革命”。

这是一个激进宏大而又寓意不清晰的定义。它是一场怎样的革命?革命的对象是谁?要达到怎样的革命目标?没有人说得清楚。真相也许是,后继者为了填补创业者潘宁走后留下的巨大的信念空白,不得不用这种看上去很激进的方式来凝聚人心和激发市场信心。“革命”是一个有血腥气息的字眼,除非公司身处难以逆转的险境,百般无奈之下或可用霹雳手段一试。对于科龙这样正处在效益高峰期的企业而言,因人事之地震而突施这种非常规的战略,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这场革命几乎革掉了科龙自己的命。

从表面上看,王国端任内的“科龙革命”分成两个层面的任务。

一是以“组织转型”为名义的人员整肃。2000年3—4月间,科龙完成了涉及面达2000人的管理层人事调整,部门减少40%,压缩人员35%,车间主任以上干部全部通过竞聘上岗,378人竞聘245个岗位。王国端对科龙“人员和观念都已老化”非常警惕。他先后将4名副总裁级的创业元老一一劝退,同时又引进了知名的营销人士屈云波出任营销副总裁,国际咨询公司罗兰·贝格中国区总经理宋新宇出任战略总监。随着一批“空降兵”的到来,以及内部高层人员的清洗,科龙领导团队的面孔顿时焕然一新。

二是改变潘宁“高投入、高利润、高收入、高发展”的四高战略,转而为“消化、断奶”的保守型策略。潘宁在新技术、新模具、新配件等的引进上从来大手大脚,不遗余力,这使得科龙始终在品质和质量上处在国内行业的前列,也因此培养出一种超越众人的现代气质。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存在引进浪费、维修折旧成本过高等问题。后继者认为,中国家电业已经进入微利年代,想靠高举高打而获得暴利已经不现实了,因此必须精打细算,通过内部机制的优化来保证可持续的效益。于是体现在决策上,就是大幅度削减新模具引进,放弃建设海外科研基地,要求集团内部的配件公司都独立核算,自己“找食”。

对于任何一家大公司的战略调整正确与否,在一开始很难作出判断,甚至在事后都没有办法进行“复盘重演”。战略之优劣,仅仅在于是否适合及执行是否坚决。王国端推行的改革其实很难用“革命”来形容,他好像看到了潘宁式经营已经不能让科龙继续奔驰在高速成长的道路上,因此才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进行拯救,但其执行效果不尽如人意。被媒体和科龙自己炒作得光芒四射的“科龙革命”,似乎只是为了掩盖辞退潘宁后可能造成的种种反弹效应。而另一个更让人惊心的事实则是,在“革命”的名义下,科龙的资产状况突然发生恶化。

2000年6月,上任仅仅一年半的王国端出人意料地辞职,容桂镇镇长徐铁峰出任科龙总裁。在开放之风颇盛的华南地区,由镇政府正职官员转任辖内最大企业总裁,此前并无先例。因此,其人事更迭引起一片惊呼。或许也是从这种非同寻常的举动中,媒体嗅出了科龙事件的戏剧性。

徐铁峰继续高举“科龙革命”的旗帜,他看上去花了很大精力想重树“科龙文化”和“科龙企业精神”。然而,12月,“科龙电器”公告预亏,第二年的4月年报公布,科龙亏损6.78亿元。

对于这家已经8年稳居中国电冰箱行业老大的明星公司而言,巨额亏损无疑是向市场投掷了一颗巨型炸弹,公众对此的反应几乎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让人更难以理解的是,在过去的两年里,尽管潘宁退休造成了企业一定的动荡,尽管王国端式的“革命”虎头蛇尾,但是,科龙产品在市场上的表现仍然很抢眼,这些“家院子里的风波”并没有波及消费者对品牌的认同。因此,科龙亏损成了一个云雾缠绕的大谜。

根据公开的解释,科龙亏损是由于经营不善所造成的。可是,从1997年开始,科龙的赢利能力每年都保持在6亿元以上。1999年,净利润为6.3亿元,电冰箱产量达到创纪录的265万台,实现销售总额58亿元,公司连续第三年荣获“中国最佳管理公司”和“中国最佳投资者关系”殊荣,在11月,科龙还被《福布斯》杂志选入全球20家最佳中小企业排行榜。这样的公司怎么会在来年竟调头亏掉将近7亿元,一来一去将近14亿元反差如何说得清楚?况且,科龙公司的电冰箱毛利率之高是业内众所周知的事实,由彩电起家后来投资电冰箱业的海信集团总裁周厚健曾经算过一笔账,海信电冰箱的毛利率为7.73%,而科龙电冰箱的毛利率却高达29.17%。造成这种高利润现象的原因,一是潘宁所坚持的高品牌、高价格战略,二是科龙所形成的庞大的制造规模效应。

从财务的角度分析,科龙亏损有3种可能性:

——市场突发重大恶性事件,销售急剧萎缩,因运营成本过大,造成巨额亏空。事实上,这种状况在当时并没有发生。

——应收款过大,巨大的呆坏账,形成财务黑洞。曾全面主管科龙营销的屈云波披露说:“2000年我上任时,科龙拖欠广告费2亿多元。我来之前,科龙的最高应收账款是12个亿,我刚上任时是七八个亿。而到我2001年底离去时,广告费只剩下几千万元了,账面上还有2个亿的应收账款,应在正常范围之内。”如果屈云波所言可信,也就是说,尽管在2000年前后公司的应收款项惊人,但最终并没有形成坏账。

——大股东有转移资产的嫌疑。在潘宁创建科龙品牌之后,其上面一直存在着一个“容声集团”,它是科龙电器的大股东,受政府委托管理集体资产。尽管科龙先后在香港和深圳上市,成为一家公众公司,但是真正握有资产权的“容声集团”则始终隐身其后。曾经进入过科龙董事会的屈云波在离开后一直三缄其口,对他坚决辞职的真正原因秘而不宣。一直到2005年8月,他才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言辞闪烁地说:“由头一年赚7个亿(实际上是6.3亿元)到第二年亏7个亿(实际是6.78亿元),这引起大家很大的关注,一来一回可是14个亿啊。除非是特殊情况,要不就是在专门制造亏损。”他还说:“我可以把亏损这种坏事变成好事,把领导层的不断更换这种坏事变成好事,但我没有能力把偷钱这种坏事变成好事。”

科龙与大股东之间的资产状况究竟如何,外界尽管存在种种猜测,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晰的交代。有专家大胆推测:到2001年底,科龙电器已经被彻底地“掏空”或“消耗而空”。它成了一头看上去很庞大,实际上已经徒有其表的巨兽。它的拥有者们开始考虑寻找下家。

这时候,一个梦想家闯进了舞台。

格林柯尔:抢食腐尸的兀鹰

顾雏军与科龙的渊源始于1989年。

3月,当时国内最有影响力的经济类报纸、新华社旗下的《经济参考报》在头版头条刊发一条新闻称:一个刚刚30岁、名叫顾雏军的青年科学家发明了“顾氏循环热力理论及技术”。据称该技术应用于电冰箱和小型空调可以节能20%—40%,而且不用氟利昂。报纸对他的技术称羡不已,还配发了一条很吸引眼球的评论——《快抢财神顾雏军》。

一向对新技术如饥似渴的潘宁看到这篇报道后,专门剪下报纸,让部下去认真了解一下。一个月后,部下汇报,说这个顾雏军年轻气盛,自称已有100多家国外的电冰箱公司在跟他接触,并且不太愿意把技术转让给国内的电冰箱公司。而且据了解,他的这项技术好像也没有报上说的那么成熟。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谁也没有料到,12年后,这位“财神”科学家会以极其暧昧的方式入主科龙,并最终将科龙送上了衰落的不归路。

我们先来交代顾雏军入主科龙前的闯荡历程。他出生在江苏泰县一个叫仓场的小村里,早年就读江苏工学院内燃机专业,后来考上了天津大学的热力学研究生。这是一个性格倔强而又无比自傲的人。有一次,他跟师弟谈及其导师,竟然说:“我搞的东西,他能懂一半就不错了。”30岁那年,他“发明”了一套热力循环理论,直接命名为“顾氏理论”,其好名之迫切可以想见。他的新技术虽然受到媒体的追捧,但是却不被同业看好,连其导师都公开撰文说他搞的是“伪理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买家,顾雏军就下海创办了一家注册资金为10万元的小公司,专门推销他的节能技术。1991年中国家电消费热初起,他在惠州办了一家空调工厂,生产小康牌空调,广告上自称是“目前世界上耗电最省的家用空调器”。那时正赶上“空调热”,顾雏军生产的空调成本低、价格也低,每台基本能赚1000元。办厂的第二年,产量达到了6万台。3年下来,他赚到了将近1亿元的钱。可惜到了1994年,惠州市技术监督局认定小康空调产品质量不合格,硬是把厂子给查封了。顾雏军一怒之下,状告惠州市技术监督局。他后来回忆说:“1996年以前,我的人生几乎就是在跟世界斗气。”

兵败惠州后,顾雏军当即北上,在天津经济技术开发区新建了一家无氟制冷剂工厂,名字是“格林柯尔”。就是在那几年,人们逐渐认识到电冰箱和空调器所使用的氟利昂对大气臭氧层有很大的破坏性。于是,无氟家电成了一个被追捧的新概念,一些省份还时髦地提出了加快无氟化进程的口号,顾雏军的技术及工厂恰好赶到了这个节点上。1998年顾雏军时来运转,格林柯尔制冷剂被国家环保总局批准为环保实用技术推荐产品,海南、湖北及天津等省市还把他的产品作为无氟首选替代品。2000年,格林柯尔在香港创业板上市,融资5.46亿元。在招股说明书上,一位王姓董事是刚刚退休的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

顾雏军这段聚敛财富的经历尽管曲折,却并不模糊。可是,他却偏偏要完全地改写。根据他自己的描述,1989年后他就受英国合作伙伴——他始终不肯披露公司名称——的邀请,赴英国创办格林柯尔,然后又去华尔街历练过投资银行业务,并在10年时间里,先后在全球各地创办了9家公司。格林柯尔制冷剂是国际制冷市场上最贵的产品,占有25%的欧洲市场、10%的北美市场和50%的亚洲市场,这为顾雏军带来了巨额的财富。他因此常说:“不要问我钱从哪里来的,我的钱有国际背景。”

在一个互联网已经把世界都碾平了的年代,顾雏军要把一个没有发生过的故事说圆,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拒绝提供哪怕一个这段经历的见证人,更有熟识者透露过一个细节,此人英语口语无法达到与人沟通的水平。顾雏军令人怀疑的商业活动,除了他的10年“海外经历”外,还有格林柯尔的业绩。上市第一年,格林柯尔就宣布实现利润2.69亿元,营业收入在过去3年里增长了3300倍,赢利名列香港创业板第一。在2001年的年报中,公司宣布实现营业收入5.16亿元,毛利4.1亿元,净利润3.4亿元。以严谨的财务分析著称的《财经》杂志直称,“其收入简直是一个无法达到的数字”。《21世纪经济报道》则报料,格林柯尔的所谓业绩来自大量的虚假合同,“它的故事核心就是到处签虚假订单,假订单多得可以用麻袋装”。

就是这么一个缠绕着众多灰色光环的企业家走进了另一个笼罩在灰色大雾中的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