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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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1927悲剧之月 (2)

蒋介石进上海,海内外曾寄予厚望。《时代周刊》在对他的报道中写道:“尽管他衣着简便,不事张扬,但仍表现出一个征服者统领一切的气势。他谨慎运用各种方式来实现其目标,只要它适合于‘中国是中国人’的口号。”在急需支持的那些日子,蒋介石对商人表现出了无比谦逊的低姿态。1927年7月,张公权的母亲去世,蒋介石突然不请自到,出现在张公权家的灵堂里,进门之后纳头就拜,让张公权及在场的商界人士好生感动。1927年12月,他在大华饭店与宋美龄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结婚仪式分为中、西两次,先是在宋家举行了西式婚礼,在基督教青年会中国总干事余日章的见证下,蒋介石受洗成为一个基督徒,随后在大华饭店举办了传统的、由教育部长蔡元培主持的中式婚礼,一切都依礼而行,这让虞洽卿们以及传统文化人、欧美派知识分子都颇为欣喜,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开明而现代、完全迥异于封建帝王或传统军阀的领导者。然而,这是一个错觉。

在历史上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局面,一位富有人格魅力、信念坚定的领袖人物,常常会由于一种自我崇高化的偏执个性,从而将自己的朋友、团队乃至整个国家带入一个充满伤害的世界。蒋介石就是一个这样的政治家。他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军阀更加强化了政权对一切的控制,其中当然包括商业经济。尤其可怕的是,他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个人私利,而是有着强烈的党国意识、坚定的制度理念和治国理想。美国学者小科布尔(Parks M. Coble)在《上海资本家与国民政府(1927~1937)》一书中提供了一个十分与众不同的观点,他认为:“在中国大陆执政时期的国民党,始终没有系统地代表企业家或城市社会阶级的利益,它基本上是一个主要依靠其军事力量而独立存在的力量。南京政府的政策只图谋取政府及其官员的利益,至于除它之外的任何社会阶级的利益,它是完全不管的。”小科布尔的这一观察,至少在蒋介石政权与企业家阶层、知识分子阶层的关系上是成立的。那种将一党利益置于国民利益之上、为政权稳定而可为所欲为的理念,事实上成了一种政权统治的方法论,它超越了意识形态的范畴。具有深刻讽刺意味的是,它常常会成为政权确立其正当性的最常用的工具和借口。

从洋务运动开始的那一天起,国家及国营资本应该在商业经济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就一直存在着两种迥然不同的思潮。郑观应、张謇、梁启超及其后的自由主义学者强调市场及民间的力量,而李鸿章、盛宣怀以及后来的周学熙等人,则是坚定的国家商业主义者。蒋介石显然属于后者的阵营,而其思考的起点恰恰正是政权的稳定。

刚刚在上海立稳脚跟的国民政府,其财政之窘迫,与几年前在广东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根据估算,扣除负债外,政府岁入约为3亿元,而军费开支就需要3.6亿元,显然入不敷出。要想增加税源,却困难重重。对一个正常的中央政府来说,最大的税种是所得税,可是当时国民政府实际仅仅控制江苏、浙江、安徽和江西四省,全国性征税几乎不可能。之前的段祺瑞北洋政府曾经在1921年尝试征收所得税,一年下来仅得1.0311万元,成了一个国际笑话。对外国公司征税更是因种种不平等条约的存在而十分渺茫。

于是,出现的情况只能是非正常的。在其后的将近两年时间里,蒋介石增加财政收入的办法主要跟下面几个关键词有关:勒索、重税、发公债和卖鸦片。

而在蒋介石身边,为他操盘敛财的是一个33岁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宋子文(1894~1971)。

宋子文出生在一个基督徒的家庭,是一个受过美式自由主义经济理论训练的新式企业家。他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去美国哈佛大学攻读经济学,获硕士学位,继入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众所周知,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是自由主义经济学最重要的学术重镇。宋子文的家族十分独特。他的父亲宋查理早年经商,是孙中山最亲密的支持者之一。他让自己的大女儿宋霭龄和二女儿宋庆龄先后去当孙中山的秘书,最终,宋庆龄成了孙夫人,宋霭龄则嫁给了山西人孔祥熙,此人后来与宋子文一起成为蒋介石最重要的财政大管家。三女儿宋美龄的丈夫就是蒋介石。宋氏一门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显赫地位可以想见。

1927年6月14日,宋子文与18岁的张乐怡在上海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对宋子文来说,这是一场百味杂陈的婚事。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与盛宣怀的女儿盛七小姐盛谨如热恋,然而,因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宦世家子弟,竟遭到骄傲的盛家拒绝,理由是“太保的女儿嫁给吹鼓手的儿子,才叫人笑话呢”。绝望之余,宋子文到庐山排遣心情,经介绍与江西九江的木材商人张谋之的女儿相识,于是闪电结婚。也就在他考虑这桩恋爱取舍的同时,他面临一个比婚姻更为重大的抉择。

在蒋介石进城前后,上海企业家已承诺与之“金钱结盟”。不过,这些钱以贷款和发行公债的方式支付,需要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人居中担保。这时候,宋子文成了唯一的选择。宋家与孙中山及国民党的渊源天下皆知,而宋子文在商界的声望颇高,他本人的理念与商人相同,况且宋家在上海的面粉业和纺织业中均有大笔投资。

精于谋略与善于妥协的个性,在宋子文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受正统美式自由主义教育,英语比汉语讲得还流利。在政治理念上,他与二姐宋庆龄十分接近,信奉民本思想,对蒋介石的威权主义颇有微词。自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分裂成两派,蒋介石与汪精卫分居南京、武汉,均以正统自居。宋庆龄当时站在汪精卫一边,宋子文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武汉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身份长期留居上海,就是为了替汪精卫募集资金。不过,他对劳工运动却有天生的厌恶。宋庆龄的朋友、与他也相熟的美国记者文森特·希安曾记录说:“他对任何真正的革命都感到神经质的恐惧,人群使他害怕,劳工宣传和罢工使他不安,想到富人可能遭到剥夺,他感到惊恐。他极端厌恶群众运动,这种厌恶支配了他的大部分政治生涯,并且最终将他投入了蒋的阵营,尽管他真诚地抱有理想主义。”

就在宋子文举办婚礼前的4月份,蒋介石与他见面,邀请他出任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并与武汉的汪精卫、宋庆龄断绝政治关系。两天后,宋子文明白地告诉蒋介石,他不愿意在委任书上签字。很快,蒋介石封闭了宋子文在上海的办事机构,同时,命令广州的驻军没收了他在南京政府银行中的所有财产。那些日子里,在上海莫里哀路的宋家花园里,大姐宋霭龄和大姐夫孔祥熙日日对他洗脑规劝,他则躲到宋庆龄的空房子里彷徨不已。拉开窗帘,他可以看到杜月笙的青帮子弟在游走监视,这一切都让他心神不宁。对群众运动的恐惧以及蒋介石无赖般的胁迫,让宋子文最终决定与蒋介石同路。他请文森特·希安告诉武汉的宋庆龄,他将留在上海帮助蒋介石,希安记录了当时的景象:“我用一辆轿车送他回家,他像是坐在出殡的柩车里一样,我们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我纯粹是被事情的变幻不定搞得疲惫不堪,他则是非常阴郁沮丧。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天夜里的事情给我留下了我对宋子文的最终印象。这一印象既是对他个人的,也是对这一类人的,即在两岸之间不知所措的正直的自由派人物。”

跟蒋介石的合作,使得宋子文成为民国史上最有权势的经济人物之一,他甚至因此还曾成为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他个人的财富也因此变得无比庞大,他成为当时中国的“首富”,也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在这部企业史上,他成了继盛宣怀、周学熙之后“官僚企业家”的首选典范。

不过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这是一个丧失了理想和立场的人,他显然背叛了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所灌输给他的自由经济理想,所以,他显得非常不快乐,总是做着言不由衷的工作。他还是一个不“自由”的人,他的多年保镖和司机是一个叫“汤米”的人,他本名董海文,是半公开的军统特务,每当出国,他总是不离左右,“亲自照管着宋子文的行李”。

在有些时候,宋子文甚至还会受到生命威胁。1931年7月23日的《纽约时报》便刊出过一则新闻《枪弹未击中宋子文》。报纸引用宋子文本人的自述说:“我从车站上走出来,离出口处大约15英尺远的地方,突然有人从两侧同时向我开枪……烟雾消散后,人们发现一直走在我身旁的秘书的腹部、臀部和胳膊都中了枪弹。子弹从两侧打进他的体内,他的帽子和公文包满是窟窿,奇怪的是,我比他高许多,竟未伤毫毛。”

很显然,这是一起明摆着的恐吓事件。事后得知,暗杀的主事者是杜月笙。在不久前,杜月笙与财政部有一场交易,他为此支付了600万元。后来他突然想要终止这件事情并讨回那笔预付金,宋子文还给他600万元公债券,杜月笙当然不满意,于是就有了枪击的一幕。宋子文在弄清事件的内情后,迅速作出了“正确”的决定:把公债券通通换成了现金。

在收服了财技高超的宋子文之后,蒋介石对企业家阶层的压榨就开始了。

先是勒索成风。为了维持华东地区的统治以及继续北上攻伐,蒋介石每月需要数千万元的军费。这好像一头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的嗜血猛兽,仅靠企业家们的主动募集显然不够。于是,强制性的“认捐”成了最有效的手段。蒋介石将上海的帮会组织完全地拉拢过去,原本与虞洽卿等气味相投的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人纷纷效忠于更有权势的蒋介石。他们组成了所谓的“上海锄奸热血团”、“铁血团”等秘密团体,专门以赤裸裸的恐怖手段对付不听话的商人。那些不顺从的商人,要么其本人被认定为卖国的“买办型商人”,受到打击或者清理,要么其子女因“反革命分子”或“共党分子”的罪名被捕,需捐献数万到数十万的金钱后才会被保释出来。为了恐吓住在公共租界的商人,他们还在租界的边沿放置了一些囚笼,标明“专为洋奴租用”。《纽约时报》在当时的一篇报道中说:“在上海及其周围的中国商人的处境很惨。在蒋介石将军的独裁控制下,商人们不知明日命运如何,财产充公,强迫借款,流放他乡,也可能横遭处死。”《字林西报》的美国记者索克思(George Sokolsky)也在报道中记录:“他们以捕捉共产党人为借口,进行了各种形式的迫害,人们被绑架,被迫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