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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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945年:接收之乱 (3)

此次兑换政策的失误后患无穷,它不但让数亿人对蒋介石政权咬牙切齿,信心大失,而且直接推动了全国性的通货膨胀,货币政策变得弹性顿失,为日后宏观经济的破灭埋下了一个重重的伏笔。张公权在《中国通货膨胀史》一书中也分析说,“兑换政策的后果是不幸的”。在1945年8月到12月间,中国人民的心情为之轻松愉快,物价一度猛烈下跌,出现了短暂的稳定,上海的物价指数从43200下降到34 508,可是,到12月,持有中储券的民众害怕继续贬值,纷涌抢购货物,物价指数反弹到88 544,竟比8月增加了1倍。

除了货币政策之外,宋子文的金融开放政策也被证明是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

战后的政府金融储备曾经处在十多年来最好的状况,央行的黄金储备达568万盎司,计8.5亿美元。敌占的苏浙沪皖地区接收了大量的物资,其中棉纱4万件、棉布454万匹、黄金51万两、白银857万两、住宅2 424幢等,仅上海在1946年变卖的物资收入就达6 698亿元。宋子文自以为重金在握,足以稳定物价和刺激进出口,所以,实行了金融开放政策,即将法币汇率改为随市场供应而自由浮动,并由中央银行操控买卖市场。

殊不知,金融开放政策的顺利实行,需依赖人们对市场预期的信心和政治的稳定。在政局前景不定的1945年,这种开放政策极易波动,引发投机,不但不能平抑物价,反而成为通货膨胀的领头羊。后来的事实正是如此,1946年3月,央行开放外汇市场,法币与美元的兑换价格为2 020∶1,市场看淡法币,狂炒美元,由此造成市场恐慌,黄金和美元持续上涨。在整个1946年,法币发行额平均每月增加11%,物价指数平均每月上涨17%,已接近失控状态。财政部的美国顾问杨格说:“从来未有通货膨胀像中国现在膨胀的情况,而能避免财政崩溃的。”

1947年2月1日,金价涨至每两40.6万元,美元兑换法币的黑市价格已突破1万元,较上年上涨了将近5倍。2月8日,黄金价格一日五涨,最后收盘价每两突破55万元,2月10日更涨至96万元。法币币值惨跌带动了其他民生必需品价格上扬,日用洋货普遍上涨1倍,米价腾升。据此,由上海引发的金融狂潮迅速向全国蔓延,先是天津、南京等大城市,人们大量抢购黄金美钞,如痴如狂,继而镇江、嘉兴、淮安等中小城市也纷纷效仿,时称“黄金风潮”。到2月16日,国防最高委员会不得不通过《经济紧急措施方案》,决定从当日起禁止黄金、外币买卖及流通,将法币与美元比价调高为1.2万∶1。同日,监察院举行全体监委紧急会议,决定派员彻底清查“黄金风潮”酿成的严重后果与责任者。

在实行金融开放政策的一年多里,央行的外汇储备减少了4.53亿美元,黄金减少了331万盎司,较原先的数量都少了一半。经过这番折腾,法币的市场信用开始丧失,为日后的中央财政破产埋下了伏笔。

如果说,鲁莽、霸道而不计后果的货币及金融政策让普通民众大受其伤,那么,国民政府对于战后产业政策的制定,则致命性地打击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民营资本。

一开始,局势似乎在朝市场化的方向推进。战后,以翁文灏、何廉为首的经济部迅速拟定了一份《第一个复兴期间经济事业总原则》的方案,它制订了“战后中国第一个经济建设五年计划”,而其基本的原则是实行“混合经济”模式,按何廉的表述是“在混合经济中的有计划的发展”,就是提倡国营、私营和积极引进外资投入的多种经济成分共存。《总原则》还特别强调把国营企事业的范围限定在军工、造币、主要铁路和大规模的能源动力经营以及邮政电讯等若干重要公用事业方面。鼓励私营企业在政府经济建设总计划的指导下发展,并由政府在财政、运转设施等方面给予援助,且在实际经营中,享有与国营企业平等竞争的地位、权利和义务。在引进外资方面的开放度也有所增加,规定在任何中外合资企业中,除了董事长一席必须由中国人担任外,不必对外资所占百分比作出限定。此外还特别强调,在政府供职的人员禁止经营和管理任何在其监管职能范围内的企业。《总原则》在最高国防委员会上表决通过,并公告天下。

以今读之,这份《总原则》的精神与30多年后中国改革开放的思路很有神似之处,甚至在一些表述上都几乎一致。这是1934年之后,中央政府提出的最具市场化精神的纲领性文件。当时的中国经济,百废待兴,确实出现了一个改革的大好时机,美国学者费维恺在他的研究中便认为:“政府在收复沦陷区时,其间间隙的时间虽然短暂,本可以实行彻底而公正的税收改革,以抵消通货膨胀的影响,但政府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收复中国工业较发达的省份,对解决商品供应不足的问题,可能有些希望,但这种希望被事实残酷地粉碎了。”

希望之所以被粉碎,一是顽固的国家主义理念仍是主流,若非决策者的决心,很难被一纸《总原则》否决;二是官僚资本集团已经与国营垄断体系形成了一个制度性的共犯结构,他们成为市场化改革的最大反动力量。经济部里的那些书生当然无法与行政院和财政部的宋子文等官商抗衡。

总而言之,看上去很美的《总原则》自出笼之后,就变成一纸废文,徒给后人留下长长的叹息。

在宋子文的主导下,一连串以“中国”或“中华”为名号的国营垄断企业纷纷挂牌诞生:中国盐业公司、中国蚕丝公司、中国植物油料公司、中国造纸公司、中国纺织建设公司、中国茶叶公司、中国石油有限公司、中国渔业有限公司、中华水产公司、中华烟草公司……它们以划拨的方式无偿得到了数以千计质量最好的资产。据经济部统计,到1946年6月,已经接收的2 243个工矿企业中,作“拨交”处理的就高达1 017个,标卖给民营的只有114个,还不到接收工厂总数的5%。

这些“中”字号企业中,最典型的是宋子文直接控制的中国纺织建设公司。自晚清以来,纺织业就是中国最重要的民生产业,而且长期为民营资本所掌控。在这个领域出现了张謇、荣氏兄弟等众多企业家,它可以说是民营资本集团的最后一块阵地。此次,宋子文利用接收的天赐良机,来了一个大抄底。他接收了日资在华的所有纺织工厂,还将上海、天津等地的众多大型华资纺织厂收入囊中,官僚和国营集团分文未出,一举拿下全国总纱锭的37.6%和全国织布机的60.1%,几乎完全垄断了中国的纺织工业。

据何廉的回忆,他曾与宋子文就纺织业的国营化问题展开过激烈的争论。他以《总原则》为根据,认为政府应该立即把接收的轻工业交给私营企业经营。他还提出了具体的方法:“我们可以把敌产作为政府股本搞联营形式,或者规定条件出租,或者干脆估价后出售给私营企业,以充分利用他们在这方面的管理经验,也有益于市场竞争。”宋子文的回答是:“纺织工业的管理并不十分困难。而且,政府需款孔急,轻纺工业非常有利可图,为什么要让私营企业家获利,而不让政府这样做?”1946年6月23日,上海市商会特别电请南京政府行政院,认为“自政府接收敌伪工厂物资之后,耽于近利,不惜以此为弥补赤字财政之不合理计算,设立中国纺建公司、中国蚕丝公司、台湾糖业公司等,于显然违反经建原则之下,展开与民争利之压迫,以致与此有关之民族工业,危如累卵”,提出为“维护民族工业,已经国营之中纺、中蚕、糖业等公司,迅予改归民营”。此电没有得到回复。

在民国企业史上,孔祥熙对银行业的突袭以及宋子文对纺织业的收网,是两次具有决定意义的“经济战役”,两个数百年间均由民间经营的生机勃勃的重要产业从此被彻底国营化。国民政府把接收的敌产归为国有,使资本国家化,进一步充实了国家资本的力量。从产量计,国家资本从此控制了全国煤的33%,钢铁的90%,石油和有色金属的100%,电力的67%,水泥的45%,纱锭的37%,织布机的60%。此外,铁路和银行早已被完全掌握,一个强大而垄断的国家资本主义格局全面形成。统计显示,到1948年上半年,国家产业资本已经占全国产业资本总额的80%以上。

杨小凯在他的经济史笔记里评论说:“不幸的是,抗战胜利后,这些日本私人资本大多被转化为中国的官僚资本,不但在接收过程中因贪污和不同单位争夺资产而受损,而且以后成为官商不分、制度化国家机会主义的工具……这个国营化也是中国后来制度化国家机会主义的基础,它成为经济发展的主要制度障碍之一。”

1945年10月4日,范旭东突发急病在重庆去世。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为工厂的复兴忙碌着。早在上年的9月,他与陈光甫、卢作孚等人参加了在美国召开的工商国际开发会议,所有的人都看了抗战胜利的曙光。范旭东连夜拟定了战后复兴计划,其中包括扩充天津的永利碱厂、修复南京厂、完成四川的铵厂和硫酸厂工程,以及在湖南新建炼焦厂、玻璃厂、水泥厂等,扩建和新建工厂总数为十个。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为此,范旭东向美国进出口银行申请贷款1 600万美元。1945年初,在陈光甫的居中帮助下,美方同意了他的申请,不过要求国民政府居中担保。范旭东郑重地向行政院上递了借款报告。数月下来,杳无音信。范旭东数次催促,竟得到宋子文托人传来的转告之词:“如果宋先生出任永利董事长,借款合同可立即由中国银行指令纽约分行签署担保。”范旭东愤而拒绝,他对永利老臣、宋子文的哈佛同学孙学悟说:“近因胜利,看见我们许多高官厚禄的老友,伸长手臂向空中乱抓,实在不过意,但若辈乐此不疲,民族休矣。”

不久,行政院正式批复,对永利的担保申请“不予批准”。范旭东愤极攻心,一病不起,终于黯然弃世,终年只有61岁。在逝前,昏迷中的他用手拼命向空中抓去,嘴中大喊“铁链——”,其临终遗言是,“齐心合德,努力前进”。

范旭东毕生致力于中国化工业的振兴,生为此虑,死不瞑目,实在是本部企业史上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以书生意气投身商业,日思夜想,全为报国,数十年间惨淡经营,无中生有,独力催孕出中国的化工产业。在他的周围环绕着侯德榜、陈调甫、李烛尘、孙学悟等诸多科技精英,他们或出身欧美名校,或就职跨国大公司,原本都有优厚舒适的事业生活,全是被范旭东的精诚感动,毅然追随他四海漂泊,在残败苦寒中尝尽百难。后来的30年里,这些人一直是国家化工业的领导者。“商之大者,为国为民”,说的正是像范旭东这样的人。

范旭东的多年同事侯德榜回忆:“先生当公司总经理三十余年,出门不置汽车,家居不营大厦,一生全部精神,集中于事业,其艰苦卓绝,稍知范先生为人者,胥能道之。”据他的儿子范果恒回忆,即使在生意顺利的天津时期,家里的生活也还是比较拮据的。那时候家里日常食用的大米都是从老家湖南乡下运来的,因为这样比在北京、天津购粮要便宜一些。重庆时期,范旭东的收入经常不够养家,就靠妻子的一些陪嫁首饰帮补家计。范旭东逝后,重庆20多个团体组织追悼会,国共两党领袖都送了挽联,毛泽东写的是“工业先导,功在中华”,蒋介石写的是“力行致用”。

范旭东是不是被宋子文“逼死”的,后世说法不一。不过,在1945年的经济复兴中,民营企业家被彻底边缘化乃至遭到利益剥夺,却是不争的事实。

再看卢作孚和荣德生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