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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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1956年:“绝种” (2)

此时的顾准正在中央党校潜心学习,他从早到晚都钻在图书馆的书库里读书。过去的三年里,他通读了马克思的三卷《资本论》、苏联理论家们的计划经济理论、黑格尔以及凯恩斯的著作,此外还读完了《中古世界史》、《中国通史》和《中国近代史资料选编》,浩大而孤独的阅读经验,让他变成了一个独立而敏锐的思想家。他对国家的经济建设模式,渐渐形成了体系式的看法。在1955年12月的日记中,他如此评论“一五”计划:“工业建设,必须使用现代技术,迎头赶上。但是,如果仅仅依靠输入的计划工作,输入的工业化方案,这不只是经济建设上的教条主义,也不是从中国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东西。”这样的言论在当年无疑是大逆不道。就在这时,顾准开始对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商品货币关系和价值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与顾准达到同样思想高度的另外一个学者,是他的江苏老乡孙冶方。这是一个1924年就入党的老党员,1949年当过上海市军管会工业部副部长、部长,与顾准有过同事的经历。1954年他赴京升任国家统计局副局长,接着又到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当所长。正是在这一时期,两位老友又相聚在一起。

有一次,顾准翻出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第七篇的一段引文,与孙冶方进行讨论,这段文字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废止以后,但社会化的生产维持下去,价值规律就仍然在这个意义上有支配作用:劳动时间的调节和社会劳动在不同各类生产间的分配,最后和这各种事项有关的簿记,会比以前任何时候变得更重要。”

对这段文字的再三推研,让两人的思想打开了一扇危险的窗户。1956年6月,孙冶方在《经济研究》杂志上发表《把计划和统计放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一文。1957年,顾准发表《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他们破天荒地认为“我们必须研究社会主义下面的商品生产问题”,提出了社会主义的生产也可以由市场规律自发调节的惊人观点。

事实上,在1956年前后,已有不少人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反思计划经济的运作规律。譬如孙冶方的堂兄、时任中财委秘书长兼私营企业局局长的薛暮桥也在1957年的春天撰写了《经济工作中的若干理论问题》一文,提出了困扰内心的四个问题:“第一,社会主义经济是否需要百分之百的社会主义,是否可容许小商品经济甚至资本主义经济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存在,并有一些发展,然后慢慢改造它们?第二,社会主义国家应当采用什么办法来使消费品的生产能够适合人民的多方面和多样化的需要?第三,怎样能够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保持国民经济各方面的平衡?第四,在我国目前的条件下,国家的基本建设投资应当首先用于什么方面?”不过,当时的薛暮桥还不敢像顾准、孙冶方那样的思考,他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说:“我国绝大多数经济学家(包括我自己在内),是一直把价值规律同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联系起来研究的,认为价值规律是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的规律,在商品经济消灭以后,价值规律也就不起作用了。”

只有顾准和孙冶方超出同时代的所有人,他们因此成为了异端,也正因此,在很多年后,他们被并称为“中国经济学界提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实行市场经济的先驱”。

在《试论》一文中,顾准更是展现了让人仰止的道德勇气。他无比大胆地写道:“可以知道,经过几十年的历史发展,社会主义经济已经形成一个体系。这个体系的全部细节,是马克思、恩格斯所没有全部预见,也不可能全部预见的。为什么现在社会主义各国还存在着商品生产与货币经济呢?应该从这个体系的内部关系的分析中去找答案。”

作为一个会计学专家,顾准在文章中一再挑战经典理论。他写道:“社会主义经济是计划经济,马克思、恩格斯再三指明过;社会主义是实行经济核算的计划经济,马克思、恩格斯从未指明过。相反,他们确切指明社会主义社会将没有货币,产品将不转化为价值。”他认为,这是一些需要修正和演进的理念,“让全社会成为一个大核算单位是不能的。全社会必须有一个统一的经济计划,具体的经济核算单位则必须划小,至少以每个生产企业为单位进行核算,巨大的生产企业,其具体核算单位还必须划小”。他像先知一样地对正在形成中的大一统计划经济提出了最直接的挑战,很多年后我们仍能感受到他思想的灼热。

1956年,是很多人记忆中的“最后一个春天”。随着“一五”计划接近尾声、公私合营的全面完成以及粮食危机缓解,新国家的建设蒸蒸日上,几乎每月都有重要的工业项目胜利建成的喜讯。第一辆国产汽车下线了,第一架国产喷气式歼击机试飞成功了,鹰潭至厦门铁路铺轨工程全部完工,全国所有县通了电报,95%以上的县通了电话,大部分县都建立了有线广播站。

这年1月,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宣布,知识分子经过几年的改造,“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已经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已经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让很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日后来看,这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阶层的消失。4月,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励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广议国政,舆论因此欢呼“春天来了”。

在农村,正在开展一场影响深远的“合作化运动”。几年前分到农民手中的土地又以合作社的方式被收归为集体所有,它为几年后的人民公社奏响了前曲。到年底,中国5亿农民基本上都被纳入100多万个合作社之中,开始了集体化的生产和生活。刚刚当上国务院专家局副局长的社会学家费孝通描绘了他的家乡成立合作社前后的情景:“在合作化高潮卷到这个村子里的时候,热烈的场面真是动人。高级社成立前几天,号召大家积肥献礼,每只船都出动了,罱得满船的河泥,把几条河都挤住了。几村的人都穿上节日的衣服,一队队向会场里集中。一路上放爆竹,生产积极性的奔放,使得每个人都感受到气象更新……肥料加到地里,青青的水稻那样得意地长起来,使农民心花怒放……农民们从田里回家谁都怀着兴奋的心情,‘700斤’没问题,接下去的口头禅是‘一天三顿干饭,吃到社会主义’。”

一年多后,费孝通开始对合作社经济模式产生了怀疑,并因此受到批判。20多年后,中共中央对这次合作化运动进行了反思,在1981年《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写道:“在1955年夏季以后,农业合作化以及对手工业和个体商业的改造要求过急,工作过粗,改变过快,形式也过于简单划一,以致在长期间遗留了一些问题。”

经济上的成就,也为社会环境的宽松创造了条件。春暖花开的时候,团中央和全国妇联召开了一次研究妇女着装问题座谈会,提倡妇女打扮得漂亮一些,衣服穿得美一些。《中国青年》也发表文章,号召:“姑娘们,穿起花衣服来吧。”报纸杂志纷纷向大家推荐新的服装样式以及搭配方法,并讽刺不好意思穿花衣服的妇女。不久,上海、北京、天津相继举行了盛大的时装展览会,最新时装里有传统的旗袍,也有各种款式的花衣服。《人民画报》还以两个整版介绍了新上市的皮鞋款式。但是,对于许多女孩子来说,穿花衣服的号召又引起了新的烦恼,因为市场上的花布种类太少,买到一块中意的花布并不容易。《中国青年》杂志呼吁:“印花布不是一件小事情。我国妇女儿童占总人口70%左右,除去一部分人可能不愿意穿花布外,最少有3亿以上的人口要穿。花布穿在3亿人身上,如果花样不好看,6亿人看了都要不舒服。”

在城市商店里,日用消费品比前些年都要丰富一些,电子管收音机和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是最受欢迎的商品,它们被老百姓并称为“四大件”。

1956年,创办南洋烟草的简玉阶以87岁高龄去世。他在回忆文章《我的喜悦和安慰》中说:“看见洋商的纸烟在中国市场上被彻底打垮,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这个多年的愿望今天实现了。”

9月30日,老上海的商业名人刘鸿生也去世了。在临终前的那个深夜,他在病床上用极低沉的声音,对四子刘念智说了最后几句话:“四儿,你从国外回来后,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你应该最了解我。我生平最担心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怕企业倒闭,另一件是怕子女堕落,在我死后抢家当。现在这两件事都由共产党给我解决了,企业不会倒闭了,子女不会堕落了。我可以安心地离开你们了……”话毕,即陷入昏迷。

次日早上,69岁的刘鸿生断气时,刘念智正在参加“十一”国庆游行,他担任了上海市工商联的游行大队大队长,没能守护在父亲的身边。8点钟,他在游行队伍中突然听到广播喊人:“刘念智,鸿老刚刚去世,你赶快回去吧!”

1957年1月,在上海市人民代表大会二届一次会议上,荣毅仁当选副市长,这是荣宗敬兄弟自创业经商以来,第一位荣家子弟担任政府公职。不久前,毛泽东与陈毅等人议论国内著名的资本家时说:“这荣家是我国民族资本家的首户,在国际上称得起财团的,我国恐怕也没有几家子。”荣毅仁的“红色资本家首户”称号由此得来。据回忆,在代表大会期间,已经升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陈毅亲自南下为荣毅仁助选,陈毅对代表们说:“我匆匆赶回来,因为毛泽东给了我一个特殊任务,要我和上海的朋友商量一下,请投荣毅仁一票,把他选上副市长。”

就是在鼓励大鸣大放的大氛围中,围绕如何对待私人资本、如何搞好合营企业的问题,发生了几场大争论。如果说,顾准和孙冶方代表了共产党内知识分子的思考高度,那么,来自私人资本阶层的人士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争论最早起源于1957年1月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