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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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959:最苦难的三年 (2)

1959年初,很多苏联专家向国内抱怨,中方的一些企业撤销了按苏联技术方案和技术规程设立的技术部门,取消了必要的技术规格和标准,他们表面上仍留在岗位上,享受薪金,承担合同规定的生产责任,但实际上已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武汉冶金公司的12位苏联工程师说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工作了。第一机械工业部第一设计院的中方领导有8个月没有与苏方专家见面。

最能生动地体现中国自主性的事件,是“鞍钢宪法”的诞生。

鞍山钢铁厂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被称为“共和国钢铁工业的长子”。“一五”计划时期,鞍钢共完成基建投资总额15.45亿元,占全国同期冶金工业基建投资总额的1/3。五年累计,鞍钢共生产铁1 090万吨,钢846万吨,钢材566万吨;分别占全国同期总产量的54.3%、50.8%、42.91%,可谓是半壁江山。1960年3月11日,中共鞍山市委向中央写了《关于工业战线上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运动开展情况的报告》,在列举大量事实后,提出要“继续彻底地批判坚持一长制、实行经济和技术挂帅、依靠少数专家办企业的资产阶级路线,坚决地贯彻执行坚持党的领导、坚持政治挂帅、依靠广大群众办企业的无产阶级路线;继续彻底地批判和克服教条主义,进一步树立敢想敢说敢做的共产主义风格,使运动一浪高一浪地向前发展”。

毛泽东看了这个报告,非常兴奋,于3月22日作了重要批示:“鞍钢是全国第一个最大的企业,职工10多万,过去他们认为这个企业是现代化的了,用不着再有所谓技术革命,更反对大搞群众运动,反对两参一改三结合的方针,反对政治挂帅,只信任少数人冷冷清清地去干,许多人主张一长制,反对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他们认为‘马钢宪法’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以前的情形,这是第一阶段。一九五九年为第二阶段,人们开始想问题,开始相信群众运动,开始怀疑一长制,开始怀疑‘马钢宪法’……现在的这个报告,更加进步,不是‘马钢宪法’那一套,而是创造了一个‘鞍钢宪法’。‘鞍钢宪法’在远东,在中国出现了。”

马钢即苏联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钢铁公司,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它形成了一套富有特色的管理和技术标准,被尊称为“马钢宪法”,是苏联工业模式的一个骄傲。“鞍钢宪法”的提出,显然是针对“马钢宪法”而言的。

“鞍钢宪法”的核心经验有两条,一是“两参一改三结合”,二是政治挂帅。

“两参一改三结合”即是:干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工人参加企业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在生产、技术、管理等改革和改进上实行领导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相结合,它被认为是“我国对工业企业实行民主管理和科学管理的一条极具特色的重要经验”。

关于政治挂帅,时任鞍山市委第二书记、鞍钢党委第一书记兼经理袁振的表述是这样的:“‘鞍钢宪法’的基本内容,就是坚持党的领导,坚持政治挂帅,坚持大搞群众运动,坚持不断革命,坚持总路线、大跃进。‘鞍钢宪法’是毛泽东思想在经济工作中的具体体现,是无产阶级办企业的根本路线。”辽宁省委书记李东冶则直接将“鞍钢宪法”与“马钢宪法”进行了对比,他说:“鞍钢宪法的实质是什么呢?中央批示中指出,实质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的问题,就是党的领导,政治挂帅,大搞群众运动……‘马钢宪法’是什么?一不要党的领导,二不要群众运动,三是单纯技术观点。”

5月23日,冶金部在鞍山召开现场会议,号召全国企业学习和推广“鞍钢宪法”。

一个多月后的7月16日,苏联政府突然照会中国政府,提出撤走全部在华工作的专家。在外交照会中,苏方提出的理由是:“最近,中国方面在处理在中国工作的苏联专家问题上开始推行一条显然是对苏联不友好的路线,这与条约的规定以及社会主义国家间通常的关系准则是相抵触的……所有这些都伤害了苏联专家们的感情,中国方面对他们的不信任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使得他们被迫向苏联政府提出回国。”从7月28日到9月1日,苏方撤回专家1 390人,停止派遣专家900多人,同时中止专家合同和合同补充书343份,废除科学技术合作项目257项。到1960年12月,留在中国的苏联专家只剩下一个人。

苏联专家的撤走,是中苏两国在多种立场、利益上的分歧的总爆发,两国关系从此彻底毁坏。

“撤走令”事先毫无预兆,今日贸然下令,明天卷席走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充分体现了赫鲁晓夫粗暴、独断的领导风格。就在这一年4月初,中国国务院外国专家局还呈送了一份报告,认为“专家工作有了很大的改进,专家们心情舒畅,干劲充足,工作效率显著提高”。5月20日,国务院按照惯例发出了下一年聘请苏联专家有关事项的通知,要求各部门做好续聘和增聘工作,直到6月17日,国家科委和外国专家局还联合制定了苏联专家帮助中国进行重大科研攻关的分工管理办法,并下发全国。这表明,尽管两国在过去几年有种种的摩擦、争吵和不愉快,却没有导致决裂的必然性。可见,7月的“撤走令”来得有多么突然和绝情,它不但扰乱了中国的工业化进程,更伤害了中国人民的自尊心。

不过,后世也有专家对“撤走令”的客观后果有自己的观察。沈志华在《苏联专家在中国》一书中便认为,苏联专家的全面撤走对中国经济建设的负面影响,过去似乎估计过高。他认为:“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中国官方过分强调了苏联撤退专家在造成20世纪60年代初经济困难中的作用。”据他的研究,自“156工程”完成之后,在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苏联专家对中国的援助重点放在了军事工业上,特别是核武器的研发上。从1 000多名经济专家分布来看,八成以上集中在国防企业及与国防工业有关的部委和科研机构中,还有一成多为冶金、化工和水电专家,在煤炭、石油、建设、轻工、农业及铁路运输等部门,都只有极少量专家,最少的1个人,最多的7个人,而在水产、粮食、纺织等部门则已经没有苏联专家。因此,就如同在农业领域发生的问题一样,苏联专家的撤走对工业经济的影响并不是决定性的,经济的衰退大多是因为决策的失误。事实上,苏联人的撤走造成了两个连带性的后果。

一是因悲情而引发的新一轮激进。1958年之后,中美关系因台湾海峡问题持续紧张,美国太平洋舰队游弋于东部海域;在西面,中国与印度因领土纠纷爆发区域性战争;而中苏关系一紧张,整个北方地区又受到威胁。于是,一种孤立感以及因此而引发出的巨大悲情,使得中国领导人陷入更大的自我封闭和自傲情结之中。

二是因外来威胁的加大,导致了工业布局的畸形化。一些原本设立在东北和沿海等地的重要工厂内迁到中部地区,工业布局以“备战备荒”为战略指导,到1964年,开始大规模的“大三线”建设。

内外交困,时局艰险,年轻的共和国在它的第十个年头遭遇了空前的困难。让人叹息的是,在这期间,中央决策又因种种原因发生了几次进退摇摆。

在灾情初起的1959年,钢产量指标仍然被高高地定在1 300万吨。这一年7~9月,中共中央在江西庐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原本决定对当前的失控进行反思,而最终的结果却以更激进的方式闭幕,对“大跃进”持有不同看法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等人遭到严厉批判,会议最终达成的共识是:形势大好,前途光明,继续大跃进。

庐山会议的风向突变让中国失去了一次清醒的机会。到1960年初,决策层内的反思声音再起,各种经济指标被压了下来,可是,中苏关系交恶后,激进情绪再度陡然升温,又提出要炼“争气钢”,争取当年生产钢2 000万吨。正因为这种政策上的失误,局势日渐恶化,最终酿成重大的悲剧。

一直到1961年,为了走出绝境,中央才逐渐调整激进的经济政策,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当时主要展开的工作有两块,一是解决吃饭问题,二是把工业速度降下来。

当务之急,自然是缓解粮食危机。要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粮食产量,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而仅仅靠清华大学的“增饭法”,却只能暂时骗骗肚子。于是,中央政府采取特别方式,从进口粮食和减少城镇人口两个方面下手施救。

1961年1月,国务院决定从国外紧急进口粮食。先是确定进口150万吨,很快就增到250万吨。经办此事的外贸部副部长雷任民回忆,在对待进口粮问题上,当时党内的思想是不一致的,因为不久前还在喊粮食吃不完了,现在突然要向万恶、腐朽、即将灭亡的资本主义国家买米吃,丢不起这个脸,因此,粮食进口工作一直处在极其保密的状态下。相关事宜是委托香港的中资公司华润和中国银行经办的,先是从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法国订购了大量粮食,后来连美国粮食也通过转口贸易进来了。从1961年到1965年,国家每年进口粮食500万吨左右。

进口粮食需要外汇,能够换回外汇的商品不多,除了煤炭之外,主要的就是棉花,于是就缩减棉布的供应。1960年,全国居民所分配到的布票人均少了1尺。据外贸部的计算,每人减少1尺布,用于出口可得5美元,全国总计就是3 500万美元,能多进口10亿斤麦子。

历史学者陈明远在《布票的故事》一文中记载,四川城镇起初每年每人15尺布票,可以做一套衣裤,1959年,布票一下子减少为每年每人7尺4寸布票,个子小的还能做件上衣,个子大的就顶多混条裤子了。到1960年再减半,只发3尺7寸布票,当时买一双袜子要二寸布票,也就是一个人一年分到的布票只够买十多双袜子。1961年上半年,上海市区每人只发给2尺6寸布票,一家四口的布票不够缝制一套成人的衣服。山东城镇每人的布票更只有1尺6寸。物资的空前短缺,可见一斑。

即便全国人民少吃减穿,还是无法缓解粮食危机。1961年6月28日,中共中央下发《关于精减职工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提出在三年内减少城镇人口2000万以上。客观地说,在粮食供应无法增多的情况下,这个不无残酷的决策最终起到了缓解的作用。

从1958年起,为了大炼钢铁,大量农村青壮年劳力被征调到城市里,在三年里共新招收职工2 500多万人,城市人口从9 900万陡增到1.3亿,这自然造成了粮食的供应紧张。当经济突然大萧条后,工厂里马上出现了人浮于事的现象,纺织工业停了500万锭,食品工业三年增加了55万人,很多工厂的工人无工可做。根据计算,从城里精简2 000万人,可减少供应粮食30亿斤。中央的《精减通知》指出:“这次精减的主要对象,是1958年1月以来参加工作的来自农村的新职工(包括临时工、合同工、学徒和正式工),使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乡,参加农业生产。”

从精简政策实施到1963年6月,全国职工减少1 887万人,城镇人口减少2600万人,吃商品粮人数减少2 800万人。事实表明,这一政策缓解了城市供应的紧绷状况,也对农业的休养生息起到了复苏的作用。以坚忍和温顺出名的中国农民从来是中国经济最大的支撑者,他们在正常的年景里贡献廉价的农产品,一旦发生危机,广袤的农村就成为成本最低的“泄洪区”,这种情景在日后将一再发生。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工商经济的成长从来就在吃“农民的红利”,城里人亏欠农民的实在太多。

在2 000多万被精简下乡的人中,就有一个16岁的农村青年名叫鲁冠球。

鲁冠球的家乡在浙江省萧山县的金一村童家塘,与杭州市隔钱塘江相望,他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够进城当一个工人。1958年,在大炼钢铁的热潮中,小学还没有毕业的他就被征调进了萧山县城,在一个打铁合作社当上了锻工。三年学徒期满,工资从最初的14元加到了36.5元,这让他很是满意。可是就在新工资拿了两个月之后,他突然被精减掉了,卷起铺盖回到了童家塘。很多年后,他回忆说:“那时,我想得很清楚,不种地。我觉得农民吃不饱,穿不暖,所以一心就想做工人。我筹了110块钱,搭起草棚开了一间修理铺,开始为村里修自行车。那时农村自行车少,生意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