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粮贩子们都要开着车,从兰陵桥上经过,到墨村上门收粮。而如今桥断了,粮贩子们是不肯绕行五十里外的路,到墨村收粮了,谁的心里都有一本利润账呀!
断桥下的父亲,手里的烟蒂被河水冲走了一个又一个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回村里找主任,让他想办法修桥。
父亲找到村主任时,主任正在自家房外的茅厕大解。
父亲就站在那儿,对主任说了修桥和他那五麻袋黄豆的事。
主任在厕里一阵吭哧后,告诉父亲说,这个不行,你得到镇里找镇长去。
父亲的倔强劲儿上来了,绕行了五十里路,走了一上午才走到镇上。到镇上时正是中午,父亲饿了,但他顾不上吃,就径直来到镇政府。政府的看门老头告诉父亲,中午领导都去吃饭了,下午再来吧!
父亲就坐在镇政府的门前等,一等就是两个小时。下午约两点中,镇长才来上班。父亲走在镇长的屁股后面,随着镇长走进了屋。父亲说明了来意,镇长听后说,兰陵桥在镇里的工作计划之内,马上就要修桥,你回去等吧。
父亲怀揣着喜悦,又绕行五十里路,朝墨村的方向走着。半路上,雨突然下起来。秋雨淋湿了父亲,也淋湿了秋天的草地,有些杂绿泛黄的草滩,被雨水洗净了灰尘,一棵棵草叶挺起来,湿和起来,亦如父亲此时的心情。父亲走在雨中,想起镇长说的话,神情像个快乐的孩童,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雀跃。兰陵桥修复好后,粮贩子们就能上门来收粮,他的那些黄豆就能变戏法般,换成几捆票子。父亲就还能像往年那样,在炕头上把弄着那几捆票子。把弄够了,就把那几捆票子锁进放在炕柜上的那个黑匣子里。
父亲坐在家里等待着兰陵桥修好的消息传来。
然而,重阳已过,立冬将至时,父亲也没有等到那兰陵桥修好的消息传来。
父亲每天都要去几次仓房,用弯曲粗糙的手,抚摸着他那五麻袋黄豆。抚摸着黄豆时,父亲决定再一次去镇里。
又一天的清晨,父亲出发了,走在路上时,父亲想,这次拼死也要让镇长拿出个修兰陵桥的准确日期来。
这次到镇上时,还没有到中午,父亲就直接去了镇长办公室。敲了半天的门,里面没有回声。走廊处走过来一个人,告诉父亲,镇长在镇上的“铁锅炖大鱼”饭庄喝酒呢。
父亲便从镇政府走出来,顺着路人指引,找到了“铁锅炖大鱼”饭庄。推开门,他见到了镇长。镇长正和几个人围着灶台上的一个大铁锅,有滚滚的白色热气,从大铁锅里不断地飘上来。热气缭绕中,镇长打着酒嗝,红着酒精脸问父亲,你找谁?
父亲说,就找你。
什么事?
修桥。
回去再等吧!
镇长只顾和我父亲对话,却忽略了我父亲的一个细小动作。在和镇长说话时,父亲就已从桌上抓起了一个酒瓶子,攥在手中。所以镇长的话音刚落,父亲手里的酒瓶子就砸在了镇长的头上。
砸完镇长,父亲站立的身体开始颤抖,铁青着脸大骂镇长不是好官,说空话,欺他老实,欺他是个农民。
镇长手捂着头,哎哟哎哟地叫喊着疼。镇长被一同和他喝酒的人,扶着送到镇里的医院。
和镇长一同喝酒的人,给镇上派出所打了电话。派出所的民警赶到,把父亲带到了派出所。在民警询问父亲为什么打人时?父亲颠来复去就是那么几句话,镇长不是好官,说空话,欺他老实,欺他是个农民……
镇长的头缝了几针,父亲被送到县城的拘留所。
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伯父,伯父去找在公安局工作的战友疏通。战友打听一番后,回来告诉伯父,此事挺棘手,不好办,那个镇长把法医鉴定都做完了,结果是轻伤害,你二弟已构成刑事犯罪,够判刑的了。
伯父急得手足无措,在他战友的办公室内踱来踱去,之后停住脚步对战友说,这事你得帮我,我要救出我二弟。
战友告诉伯父,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把事情从根儿上解决,你就得亲自带着钱去找镇长。
伯父问,得多少钱?
战友告诉伯父,两万元足够了。
伯父马上去银行取了两万元,求了一辆私家车,拉着他的战友,来到我老家的镇上,找到了正在家养伤的镇长。躺在床上的镇长,头上仍缠着纱带,见了伯父,一脸痛苦状,哎哟哎哟喊着头疼。
伯父趋身近前,给镇长赔礼说,我二弟不懂事,请多原谅。
当伯父的战友和镇长商量给他两万元赔偿私了此事时,镇长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那不行,绝对不行!我头上流出的那些血,可不止两万元能买来的。最后,几番争论,镇长同意伯父拿出三万元,便不再追究此事。伯父把带去的两万元现金交给了镇长,又给镇长写了一万元的欠条。
伯父把父亲从拘留所里接了出来,又送回墨村的家里。
按说,父亲一时冲动,遭些钱财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事情远非如此,由这个偶然事件引发,我老叔进了牢房。伯父救父亲,用三万元摆平镇长的事,后来让我老叔知道了。老叔大发脾气骂道,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了!老叔就把他厂里两个平时就爱打仗的黑子、二炮叫到办公室来,把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对他们讲了一遍。
黑子说,厂长,这个镇长心太他妈黑,欠揍!二炮说,厂长,你就吩咐吧,让我们咋干?我老叔说,你们去教训教训那个镇长,把那三万元要回来就行了。
黑子和二炮遵命走了。他们又找了几个小兄弟,开了一辆面包车,直奔我老家的那个镇上驶去。在车上,二炮问黑子,黑哥,这活咱们怎么干?黑子说,和镇长实话实说,就是来要厂长他哥那三万块钱来了。
二炮寻思了下说,这不妥吧?他要是报案呢。
黑子笑了笑,这就是我为什么实话实说,咱厂长可是天天跟县里那帮官们吃馆子的主儿呀!把底牌亮了,他镇长还敢报案?黑子点着一支烟,长吸了一口说,如果不亮底牌,那他倒有可能把咱们当抢劫的报了。二炮又寻思了下说,那就照黑哥说的办。
到达镇上后,面包车停在镇政府门前的对面,黑子进入镇政府找到镇长,把镇长骗到面包车上。面包车急速开到离镇里很远的一个水库边上,车停,几个人推搡着把镇长弄下车。黑子冷着脸,近前看一眼镇长,猛地一拳打在镇长鼻梁骨上。镇长被打得坐在地上,手抹着满脸的血问,兄弟,咋回事?有话好说。镇长话音刚落,二炮接着上前又一脚踢在镇长的脸上,骂道,好说你妈个蛋!镇长疼得满地打滚,另几个小兄弟上前抓着镇长的头发,把他拎起来。
黑子问镇长,前几天你收的那三万块钱,知道是谁的吗?镇长说,不知道。
二炮告诉镇长,那是我们厂长他哥的钱。
黑子说,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厂长是谁呀!告诉你,我们厂长跺下脚连县委大院都要抖一抖。镇长哭丧着脸说,怪我有眼无珠,那三万块你们拿回去就是。
二炮嘿嘿笑着说,三万可不行,我们兄弟几个车马费你得拿,出五万吧!
镇长稍迟疑了下,黑子看了一眼边上的水库说,不废话了,你们把他扔进水库吧!几个小兄弟上来就抬镇长,镇长连忙摆手说,别,别,五万我拿。说完,镇长掏出手机打电话,半个小时后,一个胖子男人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把五万元送了过来。
黑子、二炮他们车开走后,镇长就报了案。
没等黑子他们返到城里时,公安局的人已经把我老叔从办公室带走了。
当然,这些事情的发生,我父亲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心里装着的只有那五麻袋黄豆。回到墨村家里后的父亲,每日不语,只是每天还要去仓房几次,还是用那双弯曲粗糙的手,熟练地抚摸他的黄豆。
有一天夜里,我父亲对母亲说出去解手,出去了大半天也未见父亲回来。这时,我母亲就慌了手脚,走出来房前屋后地找,也没有找到。情急之中,母亲突然想到了父亲的黄豆,就急匆匆推开仓房的门,见父亲已吊梁自缢了。
母亲当即就昏倒在地……
闻此噩耗,我速从省城赶回墨村,极度悲伤的母亲,抓着我的手告诉我,你父亲死时,两手里还抓着黄豆呢。
生命
段爷是我老家墨村性格最开朗的人,万事愁不倒,人们总能看见他笑模悠悠地出现在墨村人大事小情的场合上。
段爷有点文化,小时候念过私塾,能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会算命测字打卦,懂一点孔孟之书,通一些周易数术,还善谈古论今。墨村人只要谈到段爷,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所以谁家有个难以断绝的事,不找村长,也要找段叔去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