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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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的老家(3)

段爷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媳妇儿就因病撒手人寰了,扔下两个儿子,大宝、二宝,一个四岁、一个三岁。妻子刚去世那会儿,段爷忙得手足无措,两个孩子太缠人,一刻也离不开他。刚开始时,段爷去外村办事,就把大宝、二宝送到隔壁邻居马婶家看着。有时在外办事,回村正好已经小半夜,段爷还要敲开马婶家的门,把大宝、二宝一个拉着、一个抱着领回来。大宝、二宝被接回来后,可能刚才的这一折腾,两个孩子倒精神了,躺在炕上都不睡,大宝咧着嘴找娘,二宝抓着段爷喊饿。段爷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两个孩子把他弄得焦头烂额。如此几次,段爷受不了不说,也太麻烦马婶了,便在山心里琢磨,是不是该续个伴照顾孩子。

墨村的刘大白话听说段爷要续弦,便登门找段爷说,这日子呀,有个女人才是个家。男人又当爹又当妈,终不是个曲儿,就这缝缝补补也会把老爷们难出一身汗。还有,每天睡觉被窝里空空,连个抓手都没有,难熬呀!的确难熬。

段爷听了刘大白话的一番话后,皱着眉想了想说,你说的有些道理,这过日子没个女人真是难。至于你说的那个事,我倒没有心思想,找个伴儿,主要是帮我把孩子拉扯大,这就足了。

刘大白话接着段爷的话茬说,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说个媒,下不落屯我大姑家的二姑娘,人好勤快,就是腿跛,但不耽误做家务活。

刘大白话在墨村是什么人?他是个能把死人说活了的人,我父亲在世时就特别反感他。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就经常告诉我们,长大了学什么都好,就是千万不能学刘大白话的那张嘴,那张嘴没一句实话。

段爷当然知道刘大白话是一个难以可信的人,不能光听他说“人好勤快”,就把这事定下来。

段爷告诉刘大白话说,明天有空我和你去一趟下不落屯,到你大姑家看一看。以我这个年龄和条件,也没什么大挑头,只要人好能过日子,我就娶她。刘大白话点头说,好,咱们明天得闲去一趟下不落屯。

一个晴日,霞光披照在墨村的房屋上时,段爷和刘大白话已经走在去下不落屯的路上了。时值夏天,春天播到地里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广阔的平原上,生长着一片片绿茸茸的幼苗和小草。它们生机盎然,幼苗和小草相拥着,在夏天的风里摇头晃脑……

走在路上的段爷,心情不错,笑模悠悠,他两眼看着平原上的幼苗,对刘大白话说,看来,今年又是个丰收年,如果顺当看妥,等秋天粮食一下来,我就把你表妹娶过来。

刘大白话笑着说,那可是好。

到晌午时,段爷和刘大白话到了下不落屯。

刘大白话的大姑家住村东边,刘大白话指着村东头的两间草房,告诉段爷说,那就是我大姑家。段爷顺着刘大白话手指的方向望去,两间草房房顶上的草,从成色上看不旧,像是春天刚苫上去的,黄土墙面很平整,草房的四周是板障子,院子里的菜园苗苗也都冒出来了,整整齐齐的。是本分过日子的人家,段爷心里这样想着时,刘大白话已经推开院门,院子里面有两只大鹅“嘎嘎”地叫起来,一只老黄狗奔过来,在刘大白话的腿上嗅了嗅,走了。

进了屋,刘大白话把段爷介绍给大姑和姑父,又故意叫那个跛腿的表妹过来给段爷递烟续茶,目的是让段爷细细地端详下他的跛腿表妹。

刘大白话的跛腿表妹叫花枝,花枝除了腿跛之外,长相倒算标志,个头也中。花枝给段爷上了一支烟,又倒一杯茶,端到段爷面前说,大哥,请喝茶。说完,就一跛一跛地进厨房帮妈做饭去了。

喝过酒,吃过饭,段爷和刘大白话就告辞了。回来的路上,刘大白话问段爷,我表妹花枝怎么样?段爷说,还好,能做家务活。刘大白话听了之后,面露喜色地说,那这事就算妥了?

段爷点点头。

秋天,段爷收了地里的粮食。卖了粮食,得了一些银两,给花枝做了两身新衣服,在冬闲时,段爷就把花枝从下部落屯娶回来了。被娶回来的花枝在家照顾着大宝、二宝。段爷走街串巷去外村说书挣些散银,补贴家用。每次段爷把在外村说书挣的钱,都如数交给花枝,并嘱咐说,你在家好好帮我带孩子,我冬天说书,夏天种地,攒点钱,然后咱把房子翻盖一下。

花枝斜了一眼段爷说,放心吧,孩子像我亲生的一样,我会照顾好的,钱呢,我也不会乱花的。

段爷呵呵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

然而,事情并非像段爷所说的那样“这就好”!

段爷和花枝结婚半年以后,有很多次,段爷从外面办事或者说书回来,他发现大宝、二宝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像饿了几天一样。段爷就立即警觉起来,放下筷子问花枝,你白天给孩子们做饭了吗?花枝听了就一跛一跛地走过来,用手指点下段爷的脑门说,瞧你说的,我哪敢不给你这俩宝贝儿子做饭,饿坏了你不生吞了我呀!

段爷对花枝的话不敢确定,就问大宝、二宝,你姨给你们做饭了吗?大宝、二宝都不回答,都怯着眼神看花枝。花枝慌了,说,你们别都看我呀,好像我没给你们做饭吃似的。

段爷觉得不是那回事,急了,一把抓住大宝的胳膊问,你姨到底做没做饭?大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指着胳膊喊疼。这时,一边的二宝也指着胳膊喊疼。段爷莫名其妙,三下五除二就剥去大宝、二宝身上的衣服。段爷惊呆住了,他看见大宝二宝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

段爷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扯过花枝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打。第二天,段爷就休了花枝,找辆驴车给花枝送回了下部落屯。从此,段爷发誓,再也不给孩子找后娘,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孩儿。

这样,段爷照旧请邻居家马婶给帮忙照看孩子。段爷还拿些粮食过去给马婶。马婶说段爷太客气了,我们都是老邻旧居,用得上这样客气吗?段爷笑笑说,用得着,这俩崽子能吃着呢!

马婶就没在此话题上说下去,而是换了话题说,你和花枝分开是对的,那女人是个懒婆娘,不给大宝、二宝做饭,孩子哭闹着要吃的,她不给还打。从她嫁过来,头一个月还好,往后就不行了,我经常能听到花枝打孩子的骂声。段爷惭愧地说,马婶,那时我糊涂呀!

段爷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照顾大宝、二宝身上了。几年后,大宝二宝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但段爷却固执地不让两个孩子上学读书。墨村人问段爷为什么?段爷就皱下眉头,然后呵呵笑着告诉大家,农民就是靠种地吃饭过日子,我让两儿子知道怎么种地就行了。文化,我还懂得一点文化呢,有什么好?告诉你们,那都是害人的玩意儿。文化越多烦恼越大,不如啥也不知道,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反倒平安无事。

墨村人听了段爷的话,都觉得有道理,便也断了让自己家孩子读书的念头。春天,段爷到地里种田时,就把大宝、二宝带到地头上,让他们在地里和泥玩。到了冬闲,段爷出去说书时,大宝、二宝就托在隔壁马婶家。

日子像流水一样,光阴在墨村人手指缝间一天天流过去,在段爷又当爹又当妈的双重角色中,大宝、二宝也长大了,成了两个壮实的大小伙子了。段爷用多年的积蓄,给俩孩子相继成了家。大宝刚结婚时,段爷领着二宝和大宝他们一起生活。二宝结婚后,大宝和媳妇就张罗着分家。段爷笑模悠悠地和两个儿子说,分吧,迟早的事,树大总是要分枝的。

家就分开了。

对段爷的分配是,大宝、二宝轮流孝养,一家一年。段爷没说什么,笑模悠悠地随了他哥俩的意思。墨村人说,段爷真能忍,俩儿子对他那样还能笑出来。段爷听后只说了一句话,苦日子再不笑笑人可就没活路了!这样,段爷在哥俩家轮流住了几年后,哥俩的媳妇儿又不愿意了,她们一致同意段爷出去单独过。无奈,哥俩都是怕媳妇的主儿,纠正不过媳妇儿们的意思。段爷就卷了铺盖,但笑容仍在,又回了老屋住下来。墨村人见了,觉得不公,但也仅仅限于在段爷面前说几句,你那俩儿子,良心让狗吃了,你为了他俩不受屈,自己苦守了一辈子!段爷听了,笑呵呵说,没啥,我也不怨儿子,谁知道他俩咋没他爹这股钢气呢!再说,爹不把儿子养大了,那可真让人笑掉大牙,儿子不养爹,那可多的是,没人笑话。

段爷和墨村人一样,守着田地,看着日出日落,在岁月里变老。段爷八十四岁这一年,身体仍是很健壮。为了生存,段爷每天还要到镇上给人算命。

有一天,段爷一去再没有回来,他被一辆车撞飞,当场死亡。

墨村的老辈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段爷是自己去的,段爷这是活够了。

我回到墨村时,谈起段爷的死,我问母亲,车祸肇事方赔给段爷多少钱,母亲想都没想说,八千。我大惊问,怎么赔这么少?

母亲说,谁知道?是大宝、二宝去私了的。两个儿子回来说,八千也不少了,俺爹再活还能活几年!

心里一下涌起悲哀,就想起段爷的面容来。我觉得,段爷这一生最大的失误是,没让两个儿子去读书。否则,哥俩怎么也不会在处理段爷这件事时,用父亲的年龄去衡量生命的价值。

我老家的段爷,我不知自己应该拿什么去祭奠你不该逝去的生命。

我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娶妻生子,并把母亲从我老家墨村接到了我在省城的家。

当母亲坐在宽大的阳台上,沐浴着一身的阳光时,母亲就对我说,小小,你说我年轻那阵,和你爸在墨村过的那些苦日子,怎么就忍过来了呢!

说完母亲坐在那儿就嘎嘎地笑。

……

墨村的一些老邻居,他们很惦念母亲,现在还时不常地说,小小他娘在城里肯定过不惯,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

我的老家,那些乡亲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