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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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视死如山

谷运龙

谷运龙,男,羌族,1957年10月生,四川茂县人。他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已有百余万字。小说《飘逝的花瓣》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近期作品则有《花开汶川》《天堂九寨》等四部。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小说《灿若桃花》在京举行了作品研讨会,颇受好评。

几天前,和父亲坐在一块,他又说起为他修山(墓)的事。

“前天,我又去找马老婆子打了卦,连打几卦卦象都不好。马老婆子看着我,连话都不敢说。我就说,是咋个回事就原封原样地说。她却卖了一个关子说‘把你的生辰八字报来,我再推推’。我报了生辰八字,他用红、白布条推算。我怕她日弄(欺骗)我,我就眼鼓鼓地死死看着她,就在红、白布条交叉的地方,活生生地就是一副枋子(棺材)的样子,前面还有一个端着灵牌的人。马老婆子车过头看着我,我心里很难过地说我都看见了。”

“后年(2015),估计是翻不过去了。”

我有几分责怪地看着父亲,但又不敢把话说重了,强颜为笑。“前不久才作了全面的体检,所有指标都很正常。老年皮肤瘙痒和腿杆痛都不是致命的病,何必那么紧张,自己吓自己。”

他依然带着几分恐怖地说:“男怕三、六、九,后年满79。”

“不会的爸爸,爷爷、奶奶都活了83哩。”

“倒也是。”

说后,他就离我而去了,带着几分应付。一席话,勾起我很多联想。

18年前,我们一家人往承包地里背粪水,这块地是他所有承包地中最好的,因此,他特别厚爱。加之这块地以前曾有一座庙宇,名龙园寺,香火旺盛,菩萨灵验。休息的时候,他说“来,谷运龙,我给你说个要紧事。”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到庙基坪的拜台下方,一笼金竹、两棵香椿,还有庙子上以前用过的石水缸,水缸里有半缸青花亮色的水,他站定在竹和树之间说:

“以后,我和你妈死了,就埋在这儿。”

“你还不到60岁,咋就安排这种事哟?”

他并没有听我的话,只顾向我介绍这里的好处。

“坟头正对千佛山的山峰,山势圆润,这里以前又是菩萨显灵的地方,要竹子有竹子,要树有树,啥都有了,什么都不需再添。”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我们所在的这座岭又叫凤凰岭,尖嘴岩和无僧庙梁子恰是其两翼,主体从中垂拱而下,头在四坪村的坪组,整个身躯都在我们桃坪组(大集体时期,坪穷桃坪富,便有吃坪屙桃坪的说法),龙园寺恰好在凤凰的尾端的肥坨坨上。自古建寺的地方都是极佳的地方,“天下名山僧占尽”呀,如今,父亲居然也算计了这么好一个地方。

“要是运气不好,地分不到这儿,鼻子想干还莫得天河水哩。”

我再次领略了父亲的精明,于是我把弟妹们都叫过来,一五一十地又给他们作了交待。大家都不理喻地笑话父亲,父亲却在笑声中说:“你们以为老子只考虑老子的事嗦?”

汶川5·12特大地震以后,他的身体十分不好,开始是颈椎骨质增生使他的腿痛成为大疾,手术以后,半年都不自在,继而又是满身发痒,痒至极致,药到病不除。一个小疮动了三次手术,弄得他欲死不能、欲活难忍。大半辈子雄心不灭的他彻底地丧气灰心了,就连重损的房屋都没有心去恢复重建了,只是略加修补,凑合而居了。

这么一点点小病,就把一条可以随处横刀立马的汉子活生生地给击倒了。我笑话他时,他却一脸的不愉快,你来试试看!

这种时候,我们谁还顾得了他和家呢!只有靠他和妈妈自力更生了,这期间他甚至想到过死,但死也得有个交待啊!

春节以后,他就给我们几兄妹摊牌了。

“还是赶紧把山修了吧。”他说。

我们都毫无思想准备地哑然而对。

“我说还是趁早把山修了吧?”他又加重语气说。

“太早了吧?”

“早个屁,快70的人了,这气说不来就不来了。”他有些气恼地盯着我。

“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习惯,外人还以为在咒你们哩。”我鼓起勇气说。他就闷在那里不说话了。

“我看也是,不晓得的还说儿女们咒我们。”母亲说。

他抬起头狠狠地剜了母亲一眼。母亲便低下头不言语了。

我接着说:“现在修山,修好了怕人说三道四,修孬了也怕人说我们不忠不孝,舍不得钱,还不如到时一口气修完,想修成啥样就修成啥样。”

大家都说这样好。

父亲站起来,离我们而去:“老子不管了,你们想咋个整就咋个整!”

没过多久,茂北(茂县至北川)公路改造,将穿街而过的道路改道至村后的山边,路恰好穿过家公家婆的坟地,父亲就此将他俩的坟搬至龙园寺他所选坟址的旁边。

又是春节回家,我们初三去上坟,祭拜过后,我问父亲为啥搬这么高,不就近选址安埋,这太劳神难为他了。他却说你们不愿意为我修山,我把他们搬到此,让他们先把这个地方占住,怕被别人先死占了去。

一块坟地值得吗?

从此以后,我还真正把为他修山的事当成一回事了。

说是这样说,工作一忙,就又把这事给耽搁了,有时甚至是忘了。他对我们的不够重视不够关心十分生气,就自己筹划了修山的事宜,找了他十分信赖的人帮他从很远的地方购回了盖石,找人从河坝里淘沙。

我的确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他还活着时就必须把老屋修好以候他居,就说他再急也不至于一两个月都等不得吧,再不放心也不至于不放心他儿女吧。他就说这两年村里比他小的都过世几个了,现在这人说死就死了,快得很。他说他去看那些入土之人时的情景,年轻人根本不当回事,埋得潦草,埋得乱七八糟,所以不把山修好,即使死了也不放心,自己的老屋咋个修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在世一辈子就没有住上舒心的房子,死了也还住不上,不更冤枉吗?事实的确如此。这让我们为儿女的万分愧疚!

于是,我们几兄妹决定择一吉日,破土修山,让他老人家心里舒坦,让他目睹以后放心,不给他留下任何遗憾。

正当我们准备行动时,他又悄悄地对我说“还是找个阴阳先生再看看吧,万一……”

我凝视着他。

过了不久,母亲打电话说,父亲为了和别人争坟地吵架了,我问处理好没有,目前说已平息了,就是心里窝了一口气,在家里坐立不安,冲天下地地和她生气。回到家里,我向他了解此事,他都还气鼓鼓地。

“本就是别人的自留山,权力在人家,你就是要那块地也只能跟人家商量。”

他不容我说完就抢过话头。

“你这就打胡乱说了,是我爸爸先埋,自留山是以后的事,哪个在先?”

我大悟,“还有这事?”

他不回答我,悻悻地扬长而去。

我再次感到了修山的紧迫和重要。

晚饭以后,我让他尽快请阴阳先生来看坟地,选定了以后,即破土动工,告慰他悬了几十年的心。

没多久,他便请到了先生,日期确定以后,他打电话告诉我并让我如期而归。本想说脱不了身,又怕再次伤他的心。在他的心里还有什么比选坟地更重要的呢?

首选点还是18年前他选中的地方,先生听他将好处一一道来以后,只仔细观察了四面的山势环境以后,一句话不说就往山上走去。走到爷爷、奶奶的坟处,先生停下来又看了看,显得很神秘的样子。父亲刚想说什么时,先生又向前走了。父亲有点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像是想什么,我知道,在他站立的地方正是他与别人所争之地。先生往前走不远停下了脚步,瞬间便向西横穿,父亲却在下面喊“不能离我爸爸和妈妈太远。”就在他这话落地时,先生已站定在爷爷奶奶的坟后。

我站在先生的旁边,四处眺望,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和父亲自己选中的地方相比似乎差了很多。

父亲赶到后说“就这儿?”

先生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生怕把龙脉给吓跑了一样。

“我们的规矩是怀抱儿,背背孙,我应该埋在爸爸的前面一点。”

“规矩是人兴的,地势是自然生就的。”

我们都不说话了,坐在这块有龙脉的宝地上休息。先生又给父亲交涉了一些有关修山方面的事,起身便走,我们便尾随而下,有几分释怀和解压的感受。

晚饭以后,先生帮我择了个破土的日子,在几个月以后,父亲脸上有几分不高兴,又不好启齿。

其间,他又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说:“我认为还是我选的那个地方好一些,是不是还是修在那个地方。”

“你不信阴阳先生的?”

“信是信,心中总不很踏实。”

“你自己定吧!”

“那就算了吧,还是听先生的。”

“你自己考虑好。”

“不光是我自己考虑好,你以为莫得你们的事嗦,埋错一座坟,断了一支人,未必然你们不晓得。”

好一阵电话里没声音,我知道父亲又生我的气了,正准备劝导劝导,却传来他十分愤怒的声音。

“老子还不是为你们考虑,就老子这百十斤,随便扔在哪里都得了,不醒事的东西!”说后,电话被他狠狠地压了。

破土那天,我们都不在家,他也不在家,只托付给一侄孙帮助照管。他正在成都看病,但病还未看完,他就坚决地要回去亲眼盯着修山,我们劝他他不听,越劝越生气。

“好不容易出来,千难万难地约了专家,是医病重要还是修山重要?是不是回去就要睡到里面去,临死的人了,连轻重都分不清楚。”

母亲的话让他平静下来,病看完开好药的次日,谁也劝不住他就急匆匆地赶回去了。

十来天以后,他打电话让我们都回去,我问他什么事这么重要。他说山修完了,后天要扣盖板了。强调的是盖板盖上就只好等到下葬时才看得到了。恰好那天我去不了,两个弟弟也去不了。如果这样,会给他当头一盆冷水,他会感到儿女对他的冷淡。晚上,想了很久如何告诉他这件事。

电话打通以后,我先问他山修得如何,满意不满意,他都一一地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底子做得牢,边墙砌得直,特别是盖石,材质虽不很满意,但盖上去青丝合缝的。我说如不行,按盖石的尺寸重新买一副花岗石的。他没有表示反对,只说:浪费了可惜。

从他的语调中,我听出了父亲的喜悦,听出了他死有所归的高兴,听出了他对老屋的满意和满足。这时,他会不在乎什么,儿女们批评他他都不会生气。

“恰好我们几个都回不来,对不起,你要理解和原谅我们。”

好一阵他没有说话。

我生怕再一次伤害他,这么一件事,我已经让他生过不少的气,伤他几次心了,这已经为儿不孝了。好不容易呀,才让他高兴起来。在给我打电话之前,他是抱了多大的希望呀,他是想了我们几兄妹分享他喜悦的场面呀!他是设定了多少在乡亲们面前显示自豪的表情呀!我们一个都不回去,他的老脸搁哪里去?在乡亲们的面前还怎么个活法呀!

我在电话里连叫了几声爸爸,他都没吭声。

“是不是要举行个仪式,办几桌?”

他有气无力地应着:“举行啥子仪式办啥酒席,就这样我都怕人家说,把你们牵扯进来。只是修完了,让你们看看,满意不满意。”

“你看吧,如果必须回来,我们就请假。”

“算了吧,忙你们的,不影响你们的大事。”

父亲放下电话以后,我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心里不是滋味,甚至隐隐作痛。几十年以来,父亲在儿女们身上耗尽了油、熬干了水,一辈子茹苦含辛,一辈子以我们为本,在他即将走完人生之路时,我们不仅不能陪同他,就连一座十分普通的老屋,在他近20年的牵肠挂肚中我们都没能为其运一块砖拿一粒沙,什么都是他一手一脚为之。对他这个十分要面子的人来讲已经是全然不顾了,即使是选一块坟地,他都不是为自己考虑,是为了这支人,为了儿孙和儿孙的儿孙。

我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和父亲相比,身上还有多少自私未去,还有多少虚情未除,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始终以儿女为本,终身为儿女着想为儿女奉献呀!

我给弟妹们纷纷电话,让他们能回家的一定回去,回去不了的也得给他老人家去个电话,让他空寂的心稍许得到一些慰藉和填充。

放下电话,朦胧中父亲向我走来,他那清矍的身子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成为一座山,挡在我的面前,让我永远也无法翻越。

我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泪眼婆娑地恳诉着:原谅我们吧,敬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