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贤慧
罗贤慧,女,四川遂宁人。2012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散文选刊》《时代文学》《四川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20余万字,有作品入选《2014中国年度微型小说》《梦想起飞——2014四川群众文学创作笔会作品选》。
三月的阳光旋转着,大片大片地从天空飞落,纷纷扬扬宛如下着一场大雪。园子里的玉兰花开了。白色的花朵像阳光一样亮得直逼人眼,又像一只只凌空振翅的白鸟。风从耳边淌过,是谁在发出悠长飘渺的叹息?时隔多年,我终于见到了真正的玉兰花,可是那个玉兰花一样的女人,我却再也没有见到了。
玉兰是石匠从山里“带回来”的女人,刚到我们村里的时候,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可论行辈我却该叫她“婶儿”。
在老家那个小村子里,像玉兰一样从山里“带回来”的女人并不罕见。村里的男人,因为样貌、能力、年龄或者家境等等各种原因,实在娶不到本地姑娘,就会揣上或多或少的一摞钱,跟着经常进山的“媒婆”走一趟,回来时就会“带”上一个女人。她们大多来自云南、贵州一带的深山,黝黑粗糙的脸上有大块大块的土板,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看起来和身边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容上竟相差无几。她们是深山里的鸟儿,怀着天高地阔的梦想飞离故土,不曾想自己只是从“深山”飞到“浅山”而已。而在这地处“浅山”的小村子里,她们自小熟悉的乡音竟真的变成了无人能懂的“鸟语”,也成了她们永远扯不下洗不掉的标签。所以,如非必要,她们几乎从不和人说话,目光里也总是透着一种小心和惊惶——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鸟。
那年春天,年近四十的石匠眼见在附近娶亲已经无望,便整理行装,带了厚厚一摞钱找到进山的媒婆。一个月后,村里人就在一个深夜听见他家传出女人声嘶力竭的哭闹和哀求。对于这种声音,村里人早已听惯不惊了——几乎每个“带回来”的女人开始都是要哭一阵子的。不过,顶多几天过后,她们见哭闹也无济于事,也就慢慢接受了现实,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整天低头敛眉闷声闷气地跟在男人背后下地干活;要是一年后再生了娃,那更是拿鞭子赶也赶不走的了。
不过,石匠带回来这个女人却哭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他家的院门不分昼夜都用一把拳头大的铁锁紧锁着,窗户也用筷子粗的铁丝扭了个遍。村里人每晚都能听见女人的哭闹,有时候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有时候是凄凄哀哀的乞求,有时候是气断声阻的抽噎,中间夹杂着捶打门窗的声音,撕扯挣扎的声音,还有石匠好言安抚或者恶声训斥的声音。村口的麻脸幺婶说:“看他石匠出了名的暴脾气,这回可真遇到个烈货呢!”
不过,再烈的火也有燃尽的时候。一个多月后,村里的夜晚终于恢复了宁静。
这天,正是三月里的春闲时节——田里的种谷已经撒下去了,地里油菜却还是一片烟灰色,种和收的中间就有几天难得的闲日。从地里打望回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麻脸幺婶家门口的老槐树下,摆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龙门阵。菜花早就谢了,槐花还有些日子才开,几朵云花在蓝汪汪的天上闲闲地泡着,明媚的阳光下,路边一块块小石子都开出了金色的花。
李二娃远远地看见石匠走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他一口吐掉嘴里叼着的半截狗尾草,一边挥手打断正说得唾沫星子四下飞溅的喜旺,一边指向石匠来的方向:“诶!看!看!”人们都打过头去:“哟!可算出来了哈!”麻脸幺婶也停下手里正在纳的鞋底,往那边望去。
走近了,人们才看清那女人的样子。说实话,这女人真不像是从山里带出来的,倒像是石匠从哪个大户人家院里抢出来的小姐。一双桃花眼里汪着点点似有若无的泪花,波光盈盈的样子就像村口那片槐花塘——村里人都说那槐花塘里有摄魂的水妖,人往那水里一看,就会脑子发蒙心发虚,恨不能一个猛子扎进去不出来。女人上身穿一件月白色的罩衫,袖子下面露出一小截手腕。那手腕的皮肤是一种冰雕玉琢的通透的白,仿佛太阳一晒就要化掉,又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春笋,还带着一种隐隐的清香。
这么多人看着她,可那女人并不惊惶。她不说话,只把头转向一边,目光望向那些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头。山头上是成片成片刚结荚的油菜,灰扑扑的,把她的眼神也映得一片阴郁。
石匠一边给男人们散烟,一边跟女人们打招呼,一张嘴笑得快要裂到后脑勺了。“****的石匠,艳福不浅啊!耗到四十岁上,居然抱了这么漂亮个婆娘!”李二娃晃着手里剩下的半截狗尾草,打趣道。石匠嘿嘿笑着给他点烟,嘴里不说什么,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得意。招呼完了,石匠带着女人走向下面院子——自始至终,那女人竟没说过一句话,一张脸平静得像口老井,不带一丝波纹。
望着女人远去的背影,人群里有短短的一阵寂然。喜旺的喉结动了动,心里有点恨恨地:“妈的!山里居然还有这样水灵的妹仔!当年那张媒婆简直白收了老子的钱!”也有人惋惜:“可惜了,这么好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还是一堆老得快干了的牛粪!”麻脸幺婶儿噗呲一声笑出声来:“你怎么知道那牛粪快干了?没看人家开石头的时候那一身腱子肉——要我说,这牛粪还新鲜着呢!”李二娃立起身来,拿狗尾草毛茸茸的尖去挠幺婶的后颈窝:“怎么?心痒了?这牛粪管他新不新鲜都轮不到你了哈!有那么鲜亮一朵花儿等着他滋养呢!”人群里轰然一笑。麻脸幺婶挥手挡开那根狗尾草:“去!我看也没啥特别!鼻梁周围还有几个麻子呢,老话说‘十个麻子九个俏’,可见是不错的!”说完扬了扬脸。“算了吧,幺嫂!那老话是没错,可石匠女人脸上那是麻子么?那叫雀斑。哪像你脸上那一摊‘麻雀屎’啊!”人群中哄笑更响了。幺婶儿一张麻脸登时涨红起来,扬起手里的鞋底就要去打带头起哄的李二娃:“砍脑壳的!瞧好吧!那女人能和石匠扛上一个月呢!好戏可还在后头!”不过她到底没打到李二娃,只好拍拍屁股上的土灰,悻悻地回屋去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女人叫玉兰——听说那是一种很好看的花,不过村里人从来没见过。然而村里人很快就发现,他们没见过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无论农闲农忙,玉兰每天都要仔仔细细地洗脸,完了居然还要用雪花霜在脸上手上又抹又擦——怪不得她一身皮肤竟像是用雪花捏成的,又白又透。又如全村女人都穿清一色的老蓝布,那衣服肥大的腰身即便要掩饰怀了九个月的肚子也不算难事;可她偏从集上买回各色花布来,自己缝成漂亮的裙子,裙子裁剪得很合体,刚刚凸显出她丰盈饱满的****、纤细结实的腰肢和浑圆挺翘的屁股。她穿着那些花裙子出门,也不故意搔首弄姿,那些娇艳的花儿们就在她巍巍颤动的乳峰上开得绚烂,裙摆上的蝴蝶也随着她腰肢有韵律地扭动一只只飞舞起来。还有,村里那些“带回来”的女人,哪个不是常年把头低着,一副卑微惶恐的样子?可她遇见人时竟然连眼睛也不垂一下,目光散散地从来人身上扫过去,仿佛她眼前的不过是一株狗尾巴草。最离奇的是,她虽然不太开口说话,可居然会唱歌!常常在她一个人割草打柴的时候,那清凌凌的山歌就悠悠地飞出来。虽然唱的还是她家乡的“鸟语”,可百灵鸟在林子里唱的不也是鸟语么?你听不懂,但你还是喜欢。
每次玉兰从路边走过,身后那些男人们的眼里都会放出灼灼的光。那些光像火星子一样,从他们的眼里哔哔啵啵一路燃下去,最后烧成熊熊的火,烈烈地烧到小腹,把这些男人生生烧成了一座座活火山。滚烫的岩浆在他们身体里奔涌勃发,白天里还能拼命压着,到了晚上就狼奔豕突地想要喷薄而出。
男人们的异样,总是女人最先感觉出来。那些矫情的,到了晚上,就裹床被子缩到床角,扔一个冷冰冰的后背给男人。男人着急,一把扯开被子:“疯婆娘,又抽哪门子风啊!”“滚远点!不要脸的!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每天晚上睡在老娘身上心里想的是哪个****?”“我说你这瓜婆娘,皮痒了是不是?”“咋的?想动手?赶明儿老娘收拾东西回娘家去,叫你三个月闻不见X味儿,看馋不死你!”男人心里的火腾地上来:“疯婆娘,我叫你狠!”翻身把女人压在身下,三把两把扯掉底衫裤头就在女人身上横冲直撞。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叫骂,然而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呻吟。那一漾一漾的呻吟让男人们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己整个身子都泡在了日思夜想的那一汪槐花塘里,于是冲撞得更有力了,恨不能把埋在骨头里的力气都统统掏出来。整个村子都不平静起来,院里院外的狗也都赶着凑热闹似的,吠到半夜,连空气都弥漫着一种勃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