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把这好不容易带回来的漂亮媳妇捧成了宝贝疙瘩,三天两头给她扯好看的花布,买好吃的零嘴儿——那些钱,都是他实实在在用钢钎錾子一点一点敲出来的,从前哪里舍得乱花半分?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里开始有了一些流言。故事的版本各不相同,内容却大同小异——不外是玉兰什么时候在哪里又和谁谁谁勾搭上了,如此种种。谁也不知道这些故事最先从哪里传出来的,就像谁也不知道这些故事有没有人亲见。然而人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并且故作神秘又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别人分享,在分享的过程中又不约而同地加入一些“理所当然”的细节,让那些故事越来越荒诞却又越来越生动……以至于后来一提到玉兰,男人们的神情里立即显出一种难掩的兴奋和隐秘的满足,而女人的语气里则明显透出一种鄙夷和唾弃。
不过这些故事谁都不敢说给石匠听——那可是村里出了名的火药桶,一点就着。
直到有一天,麻脸幺婶请石匠去她家錾石磨。中午,幺婶炒了几个小菜给石匠下酒,她自己也陪着喝了两杯。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幺婶竟然无意中说漏了嘴。经不起石匠一再逼问,幺婶选择性地说了几个刺激性不太强的故事,并且一再强调她“也只是听说,不知道真不真”。话虽如此,幺婶眼里流露出的坦诚和真真切切的同情,又分明告诉了石匠这一切到底“真不真”。
火药桶终于给引爆了,因为加了酒精,炸起来更是吓人。石匠黑着一张脸,冲回家里拖出女人就是一顿暴打——除了拳头,这个四十岁的汉子实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捍卫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平静了好久的小村子又不平静了。石匠家三天两头就会传出男人的斥问、暴打声和女人的哀告、呻吟。男人一遍遍要女人交代她的野男人,女人无可交代,男人就更暴烈地拳打脚踢,一直到深夜。
刚开始石匠只是为了让玉兰招认那些故事而动手。后来,挨了打的玉兰瞅着机会就往外逃,这让石匠更加暴跳如雷!村里那么多带回来的女人,哪个不是安安心心守着男人过日子?偏偏玉兰整天想着逃跑,还不是有了野男人?从此,除了在村子里打草捡柴,石匠绝不让玉兰一个人出门,并且从不给她手里留一分钱。一个女人,人生地不熟,身上又没有半文钱,即便是瞅空逃了,单靠一双腿,又能走多远?所以每次玉兰刚逃出门就被抓了回来,抓回来就是一顿暴打;挨了打就更想逃,逃不掉抓回来又是更狠的打。那些日子,玉兰竟没有一天身上不带着伤。
这时候村里人倒安静了——女人们虽然不待见玉兰,可谁也不敢往石匠暴怒的胸腔里再添加一星点儿火药;至于男人们,虽然平日里看着玉兰都眼馋,可谁也不敢出来惹那一身骚。
转眼就是秋天,村里教小学的老先生年纪太大,教不动了,乡里派来一个代课老师。新老师二十出头的年纪,说是邻村支部书记的儿子,还是附近几个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
新老师跟老先生教书很是不一样,除了让娃们每天关在教室里念书,还会带他们出来打篮球,教他们唱歌。他有一根很漂亮的笛子,娃儿们唱歌的时候,他就把笛子横在嘴边吹出清越的曲儿。
玉兰是在一次打草路过学校的时候见到新老师的。初秋的天空又高又远,蓝得发脆。白杨树的叶子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教室里几十个娃儿正在扯着嗓子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张张小脸憋得通红。新老师侧着身子站在讲台上,那只竹笛就横在他的嘴边,一件雪白的衬衫把他的身材衬得挺拔而秀颀,就像窗外那一排白杨。
玉兰不觉听出了神,直到一曲唱完,教室里的人发现了窗外的“偷窥者”,她才低着头匆匆跑开。下课后,新老师悄悄拉过一个小娃,问先前窗外那女人是谁。“她是玉兰婶儿——娘不让我叫她婶儿,说她是个****!”小娃转身跑出去玩了。年轻的老师望向窗外,一条小路平平仄仄地伸向远方。远方,是一大片红艳艳的山花骤然怒放。
后来,新老师总能在课间听到悠悠的山歌。玉兰在坡上沟下打草捡柴时,喜欢随口哼唱那些家乡带来的歌,就像她从山溪边走过时总喜欢随手伸进溪里甩起一串清亮亮的水花。
校园外那一排白杨树开始落叶的时候,新老师的竹笛更换了曲调。有人听出,那竟像是玉兰哼的山歌的调子。
这世间,秋天过了冬天必然会来。有些事合该要出,任谁也躲不过。
那年冬天,村里放坝坝电影,就在小学的操场上。那时候的电影可是个稀罕物儿,全村人都跟过节一样,早早吃过晚饭,搬根条凳跑去占位子。等夜幕一落,全村男女老少无一例外地聚到了那张白色的银幕下面。
电影放到一半,麻脸幺婶儿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站在人群边上高喊了一声:“石匠,你龟儿子还有闲心看电影,你老婆在草堆里偷人呢!”这话一出,就像滚油里落进了几颗水珠,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石匠这才发现,本来坐在自己身边的玉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不见了。
电影肯定是没人看了,大家都等着看一场“捉奸”的好戏。
一群人兴兴头头拿着火把赶往那个草堆。麻脸幺婶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火把高高举过头顶,像举着一面猎猎的旗。火光欢快地跳跃,映照着幺婶一张满是兴奋的麻脸。
人们赶到草垛的时候,玉兰和新老师正一边一个坐在草垛的两边。老师手里拿着那只竹笛,玉兰仰头靠在草垛上,一双眼睛笑得亮晶晶的,像夜空里的星子。
看到这么多人忽然围上来,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石匠扔掉手里的火把,冲上去就要跟新老师拼命。玉兰猛然醒过来,一把拖住石匠的脚,对新老师喊:“你快跑!”——这句“鸟语”倒是人人都听懂了。新老师开始还想辩解什么,一看石匠怒不可遏的样子,先自乱了阵脚,竟然像是傻了。玉兰又连喊两声,他才回过神来,拔腿便跑。
石匠见玉兰这样护着“小白脸”,更觉得平日里听到那些闲话都坐了实,一腔怒火比幺婶手里的桐油火把烧得还旺。他一手扯起女人的头发,啪啪啪接连十几个耳光下去,然后飞起一脚就把女人踢倒在地,好一阵拳脚相加。玉兰起先咬紧了牙关不出声,后来实在挨不过,才嘤嘤哀告和呻吟。
一群跟来的人没有看到想象中男女野合滚草垛的精彩画面,开始还有点失望,但是石匠一动手,明显又让这出戏有了新的看头,所以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出来阻止。
半晌过后,玉兰的呻吟越来越低,再打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了,这才有人大着胆子来劝阻。石匠看瘫在地上的女人,实在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狠狠地停了手,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回了家。
出了这样的事,新老师在村里的课是教不下去了。不久就听说他父亲给他订了一门亲,当月里他就做了新郎官——这样匆忙的婚事,在我们老家可是从没听过的。
石匠以为揪出了“野男人”,又狠狠收拾了一顿,这回玉兰总该收了心,也就稍稍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这天,邻村有人要建新房,请石匠去帮忙打基脚石。石匠想着玉兰有伤在身,跑也跑不远,就没有给大门上锁。等他在主人家吃过晚饭回来,家里大门洞开,躺在床上的玉兰竟然不见了!
石匠挨家挨户去敲门,问有没有人见到他女人。不到半个时辰,全村老少都出来了,拿着火把去帮石匠找人。可是玉兰这一次竟像是变成鸟儿飞走了,连半片羽毛都没留下。天快亮的时候,还是麻脸幺婶眼尖,发现槐花塘的缺口边躺着一只鞋。捡起来一看,鞋面上两朵白色的花开得正好,像是一对振翅欲飞的白鸟——那正是玉兰最爱穿的鞋,听说鞋面上绣的白花就叫“玉兰”。
石匠急慌了心,衣服都没脱就跳下塘去,可是在水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一星半点玉兰的东西。
在石匠的哀告下,村里稍有点水性的男人都下了水,摸的摸,捞的捞,槐花塘里竟是几十年从未有过的热闹。可是几天下来,一群人连玉兰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石匠还想求男人们再找找,女人们却不干了:“早就说那槐花塘里有水妖,那女人多半是被水妖抓了去,说不定她自己就是水妖转世,不然哪有那么骚?再找下去,可别连自家男人都回不来了!”石匠没办法,想挖开缺口,把塘水放干。这回是村里几个老人一起出来阻拦,说那槐花塘管着这沟上沟下的风水,绝不能因为一个“带回来”的女人就让全村人遭了灾。石匠捏起拳头正要发狠,李二娃连忙拦着:“只凭一只鞋子也不能断定人就掉进塘里去了,说不定她是跑了呢——你在这里跟几个老头子较劲,可不是让那女人有时间跑得更远?”
石匠一听也有道理,这才没再打槐花塘的主意。
可是,后来的半年里石匠先是在附近十里八乡翻了个遍,又追到县城,还去玉兰山里的娘家找了一趟,玉兰竟杳如黄鹤,音讯全无。
村里没有了玉兰这个女人。
……
多年以后,玉兰在村里渐渐模糊成一个名字,只在老年人告诫小孩子不许靠近槐花塘的时候,才会淡淡被提起。而我也离开了家乡,在一个小县城里安了家。
在我住的小区里有一个花园。每年春天,园子里都会开一种清雅的白花。那些花仿佛在一夜之间开出来,白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鸟。它的花期很短,前后不过十来天。花期一过,它便整朵整朵地从枝头落下——即便是凋零,也是一种姿态决绝的美。
听说,那种花就是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