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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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大海滋润了我(1)

邓刚

说起来可笑,我们的城市曾经是日本国的一个省。无论是北上沈阳还是南下山东,都得办理出国证明

我有幸生长在切入蓝色板块中间的辽东半岛,呼吸着鲜润的海洋气息长大。为此,我的脑袋里经常波涛起伏,心血也像浪花般涌动。我曾用优美的笔调描绘:我住的城市像一条硕大的鲸鱼,游进渤黄两海之中。我们的城市三面环海,你几乎向任何一个方向走,最终都会看到浪花和波涛。如果你乘出租车超过50元钱的路程,就会开进大海里。所以,我对家的感觉是蓝色的。家乡北边的渤海是女人般温柔的海,轻风卷动的浪花犹如少女的百褶裙,摩挲着平坦绵软的海滩,谷粒般金色的细沙在清澈的水波里晶莹闪光,连鱼虾也长得细柔苗条,游起来舞姿翩翩。家乡南面则是终日咆哮不止的男子汉般的黄海,滩涂坚实而隆起,岩礁林立,参差错落,像一排排勇士挽臂抱肩,抗击太平洋涌来的万钧之力;这里的鱼虾生长得威武雄壮,钢蓝色的鲅鱼炮弹似的在浪尖上飞蹿,武士蟹挥动长钳,在礁丛里咔嚓作响……我们城市还有全世界都罕见的海洋奇观,大自然妙手造就的一道笔直的海洋分界线。因为渤海和黄海在我们城市南端的老铁山下交汇,大潮退涨之间,两海之间齐刷刷地分开,中间似乎用巨尺划出一道笔直的分界线,一边是蓝色,一边是黄色,两种截然不同颜色的海水各自为政,互不侵犯;更让你心旷神怡的是,渔船越过这条分界线时,还会明显地感到“咯登”一声,像登上了一层楼梯那样,抬高一个台阶。

但仅仅才有一个世纪历史的城市,却有半个世纪是被殖民者统治,我们的城市曾经是日本国关东州,也就是说曾是日本的一个省。无论是北上沈阳还是南下山东,都得办理出国证明,现在说起来简直就像是笑话。至今,城市到处都可见殖民者的痕迹,也就是各种各样的洋建筑。中国传统的城市街道是横平竖直的井字格,而我们城市的街道却是以圆形广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当你从这些狭窄的建筑里走到广场,突然的开阔突然的平坦突然的解放会令你激动得不知所措。我小时候那阵,广场往往是我们的足球场,拼命的奔跑疯狂的叫喊让我们享受到一般城市绝无仅有的自由。大连足球曾发展到举国瞩目的程度,应该说广场也是个不小的贡献。

然而,我们的城市实在是太年轻,几乎没有一个历史巨人或文化名人踏足过这个城市,文学巨著中没有一个故事与这个城市相关。近代史中爆发的日俄战争,倒是在我们城市最南端的旅顺口区打得硝烟弥漫,炮声隆隆,可那却是我们从不愿回顾的一段耻辱。日军与俄军在中国的国土上杀得昏天黑地,但我们中国人像一块肥肉般老实地摆在那里,等着两个强盗火并输赢之后再来占有。今天,一些人对日俄战争犹如讲有趣故事一样津津乐道:大鼻子(俄国人)怎样防御,小鼻子(日本人)怎样进攻……并依此建成旅游风景。

我曾参与出版有关我们城市的几本画册,那上面印有许多殖民地时期的旧照片,每每翻阅这出土文物般的旧景,我往往是一阵热血涌动但紧接着就是长长的沉默。当漫长的历史叠印成一张张发黄的照片时,你会怅然若失却又会怦然激动,这是一种沉淀后的激动,而且伴随着肺腑深处的隐痛。因为锈痕斑斑的铜枪铁炮、明堡暗道和尖刺般屋脊的异国建筑;因为先辈们的愤怒、牺牲、抗争乃至殖民屈辱,都在你的血脉里滚动。无论你的性格乐观还是忧郁,你的性别和姓氏有何不同,但只要你是中华民族,是大连人,都将永久地背负着这历史的沉重。

我们城市有太多太多的故事。

故事的场景全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们这个城市应该说是个移民城市,因为绝大多数市民都是一代代闯关东的山东流浪汉的后裔。我曾经很有兴趣地分析“闯关东”现象,这种至今还在缓缓流动的移民潮,让我惊讶不止。赤贫的农民拖儿带女,很勇敢也很智慧地驾风使船,越过汹涌的波涛,踏上东北的桥头堡大连。我的父母就是闯关东的好汉,为此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的海浪孕育着我的生命,汹涌澎湃而平静坦直,脾气暴躁却又乐观大度。因为是靠海的城市,老人们的肚子里装着太多太多的故事,这些充满迷信色彩故事的场景全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为此这些海味传说滋润着我的文学梦想。海边的老渔人讲得最神奇,什么海神娘娘送灯啦,只要你是个善良的好人,只要你没做过亏心事,只要你没杀过老牛,只要你对海神娘娘心诚,当你在狂风暴雨的暗夜里驶船遭遇危险之时,海神娘娘就会来给你送灯。黑乎乎的风浪之中,你惊慌失措,你哭爹喊妈,你百分之百地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但就在这时,你突然会看到一个亮闪闪的灯给你照路,那就是海神娘娘来了。于是你在海神娘娘的亮灯指引下,驶出险境。当然,大海辽阔浩大,不光有海神娘娘,还有龙王和龙兵。老渔人讲海上过龙兵的场面,往往语言也有神来之笔式的生动:平静的海面突然开始轻微的骚动,一片细碎的浪花沸沸扬扬起来,渐渐犹如开锅般地激烈涌动,腾起白花花的烟气。猛地,一群黑蓝色的大鱼腾跃而起,在半空里划出一道道黑闪电似的弧线,跌落下去,激起一束束白色的浪花;紧跟着后面又一群大鱼腾跃而起,再后面,啊,一长串大鱼正在此起彼伏地飞跃,排成长长的队伍,从天际的那一端到天际的这一端,浩浩荡荡地排列。轰!轰!跃起,跌落;跌落,跃起。似乎有一个强劲的统一号令,在天穹上震响,指挥着这威武而雄壮的阵容,朝着一个目标奋进,这就是过龙兵。而且,你似乎还能听到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龙王爷的兵马过队伍是最神圣的时刻,你站在船上别乱说话,乱说话就会给自己带来灾难。但你要是往海里倒些酒和吃的东西,以后龙王爷绝对会保你平安的。现在我们知道这是海豚或鲸群,但当时听着这些故事,深深感到一种神秘、惊惧和喜悦。上个世纪八十代初期,大连人还在城市边缘的棒槌岛海面,惊喜地目睹这惊心动魄又精彩万分的“龙兵过”场面。然而现在,你就是驾船驰骋远洋,也很难看到这壮观而奇特的“过龙兵”景观了。辽东半岛“过龙兵”的自然奇观可能永远地消失了。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城市的港湾里布满了苏军的战舰,士兵身着雪白的海军军装,脑袋上垂着蓝色飘带,他们是打败日本关东军的胜利者,雄赳赳并趾高气扬地走在城市大街上,蓝色的眼睛里反射着海洋的光彩。他们总是排着一个个方队在公路上迈步,高声唱着你永远也听不懂的歌曲,但那些歌却很有力气,有着海浪的节奏,听不上半分钟就会使你也忍不住用力踏步。我们为此而拼命模仿,不知不觉就唱出既有苏联味儿、又有中国意思的歌:

爷爷我,

爷爷我,

孙子大家伙!

街上的大人们听了全都笑得死过去。苏联的女兵个个浪漫犹如浪花,敢于袒胸露怀,乳房的上半部堂皇地鼓在衣领的外面;天冷时也敢裸着光光的大腿,在寒风中健步如飞,令我感到他们的生命全是在海洋中孕育。更让中国女人傻眼的是,她们如果在大街上遇到男朋友,光天化日之下就搂抱和接吻。这常常令躲在玻璃窗后面窥视的中国女人面红耳赤。半个世纪之后改革开放的大连,年轻的男女们在大街上搂搂抱抱贴脸磨唇,大连的老人们见怪不怪,可能有当年苏联男女种下的开放意识。

中国离日本最近的城市是大连,所以美国在日本的广岛,扔下一颗原子弹时,我这七个月的胎儿就被震下来。

我的生命是在我们这个城市结束殖民统治之后才呱呱落地。按照孕育生命之常规,我应该是九个月出生。但就在母亲怀我七个月时,美国在日本的广岛扔下一颗原子弹,中国离日本最近的城市是大连,我大概被原子弹震动了,所以七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人世。由于中国有句老话——七活八不活,意思是七个月胎儿可以成活,八个月却不行,因此母亲并不惊慌。问题是我大概很惊慌,整日大哭不止,直到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出生,我还是鼻涕眼泪的整日里咧咧个没完。也许我提前把一生的眼泪哭完,现在已不怎么会哭了。

我们那一代的童年,天天唱着动听的歌,什么“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啦,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啦,我们多么的幸福快乐啦……”唱饿了我就跑回家里啃玉米面窝窝头就咸菜。那时,除了唱歌时感到幸福以外,其余的全是艰难困苦,我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衫,上课的教室是普通的民房,斑驳的墙皮,吱吱嘎嘎的课桌,而且夏天露雨,冬天透风。

我们那一代真正是与大自然融在一起,我们没有任何玩具,那时还没有塑料这个玩艺儿,更谈不上电子玩具了。但儿童是不可能没有玩具的,于是我们就玩蚱蜢,玩蟋蟀,玩蜻蜓,最多的是玩苍蝇。那时的苍蝇比今天的品种多,也比今天的苍蝇漂亮,特别是那种绿身红头苍蝇,真是闪着宝石般的绿和晶莹光彩的红,绝对比蜜蜂好看。我们专门捉大个头的苍蝇,然后将它的翅膀拽掉,让它们只能按照我们的要求爬行,并比赛哪只爬得快。对蜻蜓更残酷,捉到后就把它们后半截身子折断,然后再放飞。折断半个身子的蜻蜓痛得直线地往空中飞,我们称为蜻蜓“钻天”,一个个都仰着小脑袋,看哪只钻得最高。玩腻了玩够了我们就跑回家里,从水缸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再用脑袋顶起沉重的大木头锅盖,用小脏手掰块苞米饼子或菜饼子,大口大口地吃,吃得极香。我从来没记得我在玩苍蝇和蜻蜓后洗过手,但我从来没得过、也没见过邻居孩子得过传染病什么的。今天人们谈虎色变的什么“禽流感”,其实就是当年的瘟鸡。那时经常瘟鸡。然而,瘟鸡是我们小孩的节日,因为我们可以大吃瘟死的鸡,瘟死的鸡往往是一群群的,所以,那香喷喷的鸡肉,管够你吃。好像也没听到过吃瘟鸡死过人的事。看起来人活得越富裕就越脆弱,如此发展下去,人类可能脆弱得被苍蝇蹬一腿,也得到医院抢救了。

不过细细地回想,我们为什么能有如此奇特的抗病能力,关键还是大海的营养,大海退潮以后,我们就奔向刚刚从海水里裸露出来的礁石。礁石上长着一片片小牡蛎,我们找块尖石块,在礁石上撅着屁股,她们都是赶海的高手,啪啪地敲碎外壳,就露出白花花的蛎肉来,鲜美的味道就更冲鼻子了,吸一口蛎肉,嘴一啧,真是鲜死了!更多的是在沙滩上捉小蟹子,那些小东西绝对鬼头,一眨眼就不见了,但我们捉熟了,就比它们还鬼头,只要掀起一块石板,就用小手飞也似地胡乱抓捕,总能抓进几个到手心里,然后就往嘴巴里一塞,越嚼越有滋味儿。用现在的观点分析,这可能就是最佳补钙方式了。但吃得最多的最便宜的是海菜,各种鲜美的海菜就是长在礁石上的海野草,多得不能再多了。随便揪下几把来,扔得锅里烧汤,大冬天呼噜呼噜地只喝下一大碗,再细品那味道——海参、鲍鱼也没这么鲜!难怪海边人有这样的歌谣——蚬子(蛤蜊)鲜到嘴,蛎子鲜到心,海菜鲜到脚后根!至今我已是当爷爷的人,独自驾车远游,一连十天跑上万公里,依然精神抖擞。我想,这就是大海营养的滋润,才有我如此健壮的身体。

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我也成了山狼海贼,也就是能凭一口气量扎进深深海里的“海碰子”

一个从天而降的灾难,使我从童年一步跨进了成年。

十三岁那年,刚读完小学要进中学的第一天,一辆公安局带斗的三轮摩托车开到我家门口,两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这时,我和邻居们同时发现,摩托车的车斗里坐着垂头丧气的父亲,更让人们吃惊的是,他的双手戴着亮铮铮的手铐。一刹时,我感到生命中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被轰毁了,因为在孩子的眼中,最崇敬最有力量也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就是父亲。可是现在,他却像“瘪三”一样把脑袋垂在胸前,无法弯曲的腰板使这种下垂像脖子断了。

那天晚上,母亲搂着我们兄妹六个,整整一宿,缩在冰凉的土炕上没合眼。我们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罪,他整天张口闭口“国家国家”的,是我们整个街道最进步最懂政治的文化人了,怎么会被警察抓起来?由于当时的教育,我甚至还产生过对父亲不恭的想法:父亲要是特务,我怎么没发现呢?要是我先发现向上级报告,该多好呀,不就成了小英雄了吗?

第二天一早,我的外祖父来了,他只说了句,你爸爸是旧社会犯的事儿。后来的法院判决通知书上写着,父亲是历史反革命。罪行的内容是在日本建筑公司当会计,当然也就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了。街坊邻居们也没感到多少意外,因为那时候总搞整人的运动,我们这个城市已经抓了成千上万个历史反革命,只要是有点文化的人,肯定都是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