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海上度过的时间并不长,船很快就靠岸了。在超不过三个小时的游程中,我一直希望能够感受到更多。但很可怜,我不得不抱怨,长时期的庸常生活,使我的感觉系统已经严重地退化了。我不只可以明晰地获知这个结果,而且更加清晰地知道,这种状态早已形成。在我能够强烈地体会到爱与情感的那些年,我写下了大量笔记,差不多记述了思维变化的整个历程。在这种记述中,我多次写到了心灵的绝境。那时,我几乎就是这么认为的。事过境迁,那些时刻仍然如此逼真,以至于我总是不能完整地重读它们。以前我不知道这样写来有何价值,而且似乎找不到源头。近来我不这样想了。
卢梭在《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说:“我原意只是考察我心灵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我对自身的观察有点儿像物理学家每天对大气状况的观察。我用气压计测我的心灵。这样的观测,只要运用得当,持之以恒,我也会获得跟物理学家同样精确的结果。但是我并不想做到那种程度。我只是满足于把观测结果记录下来,并无意使之形成体系。我做着跟蒙田相同的工作,只是两人目的完全相反:他的《尝试集》纯粹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我的遐想录则是写给自己的。”
身在异国,我无法不对自己的生命观察得更为仔细一些,但我的确再难找到那种“平静空茫的柔暖”的感觉了,尽管,我们同样遭逢了和以前相类的分别。那一片曾经驻留的土地,估计此生不会重临了。虽行迹匆匆,但它终不能说是生疏之地。那夜色中的宁静海滩,面容娇好的越南姑娘,那并不高妙的水上木偶表演,都将在相当一段时日内占据我的心灵库存。尤其是那动听的民族音乐,我很是喜欢,为此一度想搜索购买一盘DVD盘带回国内,可惜没有如愿。我此刻所能享受的乐趣,也只是写下这些,如同写下一句箴言:“我来过这个世界上;我存在,我记录。”
我们乘坐的游轮在“海上渔村”停了个把小时。高价购买了午餐就食的鱼类后,船复又前行,我们将到一个叫天堂岛的地方,在那里度过一段中午时光。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驾着竹筏子尾随在侧,大一点的像猿猴一般敏捷,双手一搭,便抓住大船的舷窗攀登上来,向船内人售卖筏子上放着的海鲜,要价不高。我们中的一位略作还价,便成交了。那几个孩子摇着筏子远去了。我扭头,看见一个更小的孩子,大约才七八岁的样子,端然盘坐在上面,恬适自得,是我们向来不熟的另一种生活。他们大概日日如此。人生,似乎存在无数别样的可能。我转回身子歇了片刻,再站起身子远望,那筏子早已不见踪迹。海水复又变得浩瀚。
我们的旅行,同样地,一望无尽。越南北方的冬天,没有我想象中的热烈绚烂。他们说这个季节是此地最好的季节,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希望看到那种美到极处的生机,但终于没有。从下龙到河内的三个多小时车程,出现在我眼中的只有萧瑟。经过许多窄轨铁路,但只在某个城市郊区,见到一次列车。经过无数的田野,虽有蔬菜庄稼,但看不到多少劳作的场景。这显然不是一个忙碌的季节。经过几个城市,看到法国式风格的房子,有时距离路面很近,可以看到里面的装修,甚至向外面翘首观望的主人。越南人的住宅过于奇特了,都是瘦长型的,很少超过四米的开间宽度,长度倒有十多米。看多了,就形成了重复,我们渐渐地都靠在车辆的靠椅上打起盹来。夜幕降临时,河内到了。
发源于中国云南境内的红河是越南北部的第一大河,在越南境内流长500公里,为两岸居民的生活提供了丰富的自然资源,所以又有“母亲河”之称。她把整个河内市环抱于怀中,这个城市由此得名。由于住在河内郊区,我们无法窥得城市全貌,所以遗憾更浓。那天夜里,我们不能在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城市里安然入睡,十几人中的半数,分拨离开住宿的宾馆。那一晚我们遇到的越南人多数听不懂汉语。在河内的冬夜街头,我们像极了自我放逐的旅人。宾馆北边,有一条宽阔的水渠,我们沿着渠边慢慢走去。因怕迷路,并未远行。这里的夜晚真是静极,才夜间九点,街上行人就异常稀少了。我们遇见一对恋人,在水边的树影里坐着,神态亲密,让我们想起爱情。还碰到一对少女,与我们擦肩而过。碰到一个壮年男子,似乎对我们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我在经过之后才听同伴说起,他连连看了我们几眼。
但我们不会再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在这样离奇古怪的夜晚,我们像做梦般步行了个把钟头,那梦中的一切,在很久之后,还历历在目。静寂的长街上也会有摩托车飞驰而过,带着磅礴的呼啸,先声夺人。我们在街边伫立片刻,面面相觑,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故乡的家中该是多么热闹欢腾。这是我离家的第三个夜晚。临近入睡时,无边际的思念难以遏止地涌来了。
我们在河内逗留的时间是一个夜晚又一个上午,过于短暂,近于幻灭。我们居住在酒店的十层,放眼望去,除了寥落的几幢建筑,就是一片寥廓田野。我们坐车路过了这个城市的许多街道,远远地看到了越南的大学,看到了这个城市里的几座塑像,看到了下班时分越南首都的市民们,看到了他们如我们一样劳碌而纷乱的生活。这似乎是人类永恒的定律,古往今来,莫不如是。我们无法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出他们的全部心理,但可以从他们的匆匆一瞥中发现点什么。这种眼神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常常看到,我已经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作出形容。但我多么希望能用相当一段时间来观察这座城市的人群,这样走马观花的旅行使我们无法深入彼此的命运。他们依然是离我们那么远的一群人。
我们来了,又离开了。像无数遍上演的老故事,幕布启了,幕布落了,我们再度前行。茫茫前路,我们看不到尽头。离开越南的前夜,露天广场上的灯光驱逐了黑暗,我们沿着海边公路走去,走累了回头,回到宾馆,一沾床铺,便睡熟了。睡梦中,我看到海水拍打着堤岸,月色如银,笼盖四野。天地一片苍茫。
失眠之夜
当夜晚远远离去的时候,在白昼的阳光下,外面无季风的吹拂,没有雨水和暴雪,我才进入了这样生动的回忆之中。在此之前,我已经经过了那么久的光阴。在那些时间中,我无所事事,整日耽于虚妄的想像之中。但当它们一径地舍我而去,从表面上看来,我仿佛已经能够重新安定,能够在一个连贯的思维中找到叙述之法,那些影响我多时的成分也分崩离析,成为一个永久的过去,可实际上,我心里的悬浮还存在于一个隐蔽之地,我心理的层次被密密地包裹起来了。
怎么说呢?那时间早已穿越了那么久,当我回过头去,连它的尾巴都找不到了。我与自己说话,看别人写下来的书,修改自己的小说,打开电视机沉浸于生活的繁杂和单独一人时的孤单,都一点点地消失了。那夜晚的辗转反侧也一点点地消失了。我现在准备记录下来的,只是事后的回想。这里没有适当的验证物,它形不成生活的证词,但也没有艺术的价值和虚拟的必要。只是那夜晚的光色中有过杂乱的叫声,它们的源头在屋子的外面;也有过星星划过天空,那还是在我准备入睡的时候,拉开窗帘所看到的。事后我一直沿着思想的路径向前回溯,但再也无法进入到那样的意境里去。我当时只是发端于无意中的注视,目光停留的时间超不过十秒钟,现在我却用了十倍的时间来诉说那样的一幕:我当时在床沿上停留的时间甚至也不只这个十倍之数,在拉灭灯后准备躺下的时间更是远远超过了它。至于我已经躺下了,却因为脑子运转过快而难以睡着的时光更是那么庞大。我后来一再想记录的就是这样的光景。或许在当时我也这样想过了,但身体的困倦却伴随了整个失眠的进程。我一直在与自己的清醒对抗着,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那样子的,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天里,我总是心浮气躁,情绪难宁。直至目前,我在向你们叙述这些了,那些失眠之夜就矗立在那儿,它曾经一度离开了我的掌控,我们在一条河的两边,彼此观望着,谁也没有首先退却半步。
在这样深入的夜晚之中,绵密的光阴涌动的速度放慢,它们那么逼真,与黑暗的夜色丝丝入扣;还有那滴水一般的声音落下来,在耳膜的旁边轰然炸响。寂静,被无限度地放大了。我一遍遍地回忆我生活的进程,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天花板上黑漆的一团,那时分世界如同浓墨一般,但这个想像好比是个无底的深渊,把事实上的人生涂抹得如铅般沉重。我害怕自己一直这样想下去,就把灯打开了。台灯突然射出的光亮把屋子近床的半边照耀得亮同白昼,剩余的部分,却像是光亮周围洇开的部分,有晶莹的虚边,还有突然冒出来的七彩之色。同刚才黑暗中的守候不同,屋子里似乎有了静默中的回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萦绕过来,我仔细地聆听那回声,但从始至终,一直没有找到出处。它们在接下来的刹那之间却消失了,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光,照耀着你的前额,照耀着台灯旁的书籍,照耀着床铺,照耀着夜晚不急不缓的进程。我打开手机,看上面的时间,是凌晨两点或者三点,我再转过头去,看钟表上的时间,也是午夜两点或者三点。这个时分,睡眠已经大幅度地推迟了,它们似乎并不愿意遵照你的意愿进行,它们单独成了一体,在笑话你不能入睡。它们以自己的经验出去转圈儿,沿路所到之地,都如同荒原一般,你带着自己未完成的部分,进入了这个被迫的守夜之中。
紧接着,我将灯拉灭了。这个夜晚已经向着曙色中过渡。它动作沉稳,甚至看不出动作。它是以自己无质的形体在向第二天的开端靠拢。一切都是既定,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现在时间还在向前进,是午夜三点半,三点四十,将近四点了。睡意袭来,昏昏沉沉,如同一个醉酒的人。然后,这一段时间有一种奇怪的变形,再稍后,它一点点地离开你而去。庞大的睡眠开始显形,它带着你走到一个并不固定的区域里。在这个区域里,你将会走完怎样一个历程,你会不会做梦,将会做什么梦,都还是未知的。能够知道的只是,随着你的呼吸变得轻盈,发出夜里睡眠人的轻鼾,世界上的万物都似乎不复存在。它们与你此刻的睡眠脱离开来,分成内在与外在两个互不关联的整体。能够把你的睡眠与整个世界联结起来的,也只是你尚未知晓的梦境。在梦中,你将会看到什么样的人与图景,你的牵挂与思念将会穿越什么样的虚空抵达一个真实的局部,都如同蝉蜕一般,在逐渐地向着将被揭晓的方位接近。在这时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人想事情,你甚至不知道,这个夜晚将把你带往哪里?一切未知的部分都被造成秘密图象,在今后的光阴中反复地被记忆,被叙写,直至最终,与你的生命,慢慢地,融合为一体。
但我已经累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忆我是怎么摈弃了脑子里原有的奇思异想,也没有来得及对这个失眠的夜晚做出某种程度的总结,就睡着了。在我睡着的时候,那被失眠占据的大段时间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我心里的动荡跑到了哪里?它们微妙地延续着我的思维,在某一次事后的回想之中,开始显现出难以言喻的盲目性。我追踪着我的过去,看着时间的重量在一点点地加重,减轻,瞌睡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渗透于我的身体中。由此我必须写下我对自己身体的一个担心,这种担心由来已久。自从新世纪以来,它一直追随着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与我的生命稍离。我也许在很久之后才可以对这段生活做回顾,至于目前,我依然处在幸福与苦痛的夹缝中。也许许多年后,我已经历经了沧桑,如果对年轻时候的一切都还有记忆,那时间里自然有双重的分量,它一半儿指向现在,另一半儿,却如同绳索的搭钩,把更远的将来,紧紧地拉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