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不要到处乱走,小心摔着。我过两天就回来。”叶婶临走时说。
叶婶前脚刚走,有才伯就出了院门。
有才伯顺着巷子朝前走。破败的碾坊、倒塌的老屋、布满青苔的院墙,祠堂里、池塘边、菜园旁,每到一处,他细细打量,嘴里嘀嘀咕咕,不停念叨什么。走到村头大路口,他背倚一棵小树,定定地望着远处。小树叶子几乎落光了,硬硬的枝丫刺上天空。
马路像一条带子,弯弯曲曲地延伸至开了石矿的小山边。汽车马达的轰鸣隐隐传来,空气里弥散一股呛人的味道。喇叭响过,一辆陈旧的中巴车停在路边。下来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土黄色夹克衫,远远看去,好像是木生。
有才伯急忙迎上去,走近了,才发觉不是。两人背着包从有才伯身边经过。走了几步,男人折回,歪着头说:“你是木生他爹吧?”
有才伯点点头。
“我以前跟木生在一个厂干活。”
“现在呢?”
“哦,我今年在上海。木生还在深圳吧?”
“是啊。你们这时候回来……”
“我妈病重住院了,七十九岁的人,还不赶紧回来?”
说完,两个人肩并肩走了。
有才伯目送两个背影消失在小学校围墙后。暮色愈来愈深,他还站在那儿,像一根逐渐融化的冰棍。
整个村子,能和有才伯说上话的只有代销店的老王。其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有的跟随子女去县城安家落户,有的陆陆续续过世了,剩下的都忙着干农活。有才伯有个姐姐,去年病逝。往年,有才伯常去姐姐家。姐弟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姐姐知道他有哮喘病,四处打听,弄到一个偏方就给他抓药。有才伯跟老王说,自己起码喝了一箩筐草药。姐姐腿不好,早年落下的关节炎和骨质增生,使她两个膝关节都变了形。姐姐常说,活了一把年纪,病痛缠身,如今像一盏油灯,啥时候一阵风就能吹灭。两人坐在一起回忆往事,说起早早去世的爹娘,免不了长吁短叹一番。
有才伯告诉老王,自己的墓地已经选好了,“就在木生他妈后面的坡上,旁边有棵松树。那儿地势高,正好可以望见整个村子。”
“……木生真不回来?”
“等我咽气了他总会回来。”
“……”
“要不——我给你做生日?”老王轻轻说。
“算啦。”
“还有两件事要托付你,”有才伯说,“村里青壮年差不多都出去了,原来的八仙当中三个出去了,我已经和园里村的银苟他们说好了。唢呐手我也已经付了定金,到时劳烦你一起通知一下。”有才伯掏出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老王。
“老哥——放心,我心里有数。”老王捏着纸条,鼻子酸酸的。
临走时,有才伯又悄悄告诉老王,卧房东面墙角砖逢里藏了三千块钱,“八仙、唢呐手每人发两包好烟,再办两桌酒席,好好招待乡亲们。送葬的孩子每人给三块钱。”
有才伯紧紧握住老王的手。
老伴又托梦了。
大雾弥漫,老伴的哭声一阵比一阵响。有才伯顺着声音摸过去,却一脚滑进泥潭里。朦胧中,老伴被两个青面獠牙的东西押着上了一座桥。有才伯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刹那间,浑浊的泥水涌进嘴巴、耳朵和眼睛里……
有才伯大叫一声,睁开眼,发觉天已大亮。
这天是立冬,躺在床上的有才伯想不到自己能熬到这一日,心里漫过一阵喜悦。虽然全身关节奇痛无比,有才伯还是挣扎着起来,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小葱和生姜的香味在有点昏暗的堂屋里飘散开来,有才伯捞起几根面条,抖抖索索地送进嘴里。一股温热顺着咽喉往下,一直流进胃里。一切安排妥当,只等眼睛一闭。有才伯隐约觉得,比起老伴来,自己总归算是有福之人了。再怎么着,木生那畜生总得回来料理后事吧?只是临走时若不见他和孙子东平一面,躺在棺材里闭得上眼么?
东平小学时经常缠在有才伯身边,每天一块零花钱雷打不动。放学后,老王代销店的柜台前总是围满了孩子。村里人笑有才伯,一辈子舍不得花钱,孙子面前倒挺大方。有才伯说:“人家吃东西,我孙子总不能光看着吧。”
进中学后,东平一星期才回去一次,见到爷爷第一句话就是要钱。期中考试结束了,学校通知开家长会。有才伯端端正正坐在东平的座位上,竖起耳朵听老师宣布成绩,却没听到东平的分数。散会后,有才伯紧紧跟着年轻的班主任。
“您是王东平的爷爷吧?”班主任问。
“嗯啊。老师,我们东平的成绩……”
“两门不及格,还有一门没参加考试。总分班上倒数第二。”
“东平这孩子脑瓜子还不错,就是不专心。最近一段时间老缺课,还缺考,再这样下去孩子就毁了。”班主任说。
“老师严加管教,严加管教。他不听话你只管打。”有才伯脸上热辣辣的。
班主任笑了一下,说:“现在不能体罚学生,上面有规定。”
“规定?先生打学生板子天经地义啊。”
“他父母一直在外面吧,叫他们回来。孩子的教育是件大事,不能耽误啊。”班主任刚说完,几个家长围上来,叽叽喳喳,把有才伯挤到一旁。有才伯只好讪讪地退到门边。
在走廊里,有才伯找到正在嬉闹的东平,一把扯住他说:“好吃好穿供着你,你给我考个倒数第二?”
东平脸色一黑,甩掉有才伯的手,走了。
从此以后,东平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回去,也很少跟有才伯说话,一个人躲在屋子里。
木生在电话里不知骂了儿子多少回,甚至叫他退学,出去打工算了。东平说:“九年义务教育是我应该享受的权利,你不让读书是违法的。”
“违你娘个屁!老子不给你钱,看你还得瑟?”木生骂道。
“我还没满十八周岁,你必须养我。不然我去法院告你!”东平又说。
木生被他呛得眼冒金星。
明天正好是星期六,东平会不会回来呢?有才伯收拾好碗筷,想给班主任打个电话,突然眼睛一黑,倒在地上。
第二天下午,叶婶拎着一包衣服急匆匆推开院门,发现蜷缩在地上的有才伯。伸手一摸,早已没了气息。
叶婶跌跌撞撞地跑到代销店给木生打电话。
“我就离开两天。走的时候你爹还好好的,谁想到……”叶婶抹了一把眼泪,“天气转凉了,我还给他买了一件夹衣,唉……”
第二天傍晚,木生一家回来了。
叶婶她们已经张罗着给有才伯穿上寿衣。上下一新的有才伯躺在那儿,脸白得像一张纸。
寿材呢,没寿材咋办?堂屋里的木生急得团团转。
一旁的老王仰头朝楼板指指说:“阁楼上,早就上好油漆了。”
木生爬上楼。一具高大威猛的寿材蹲在明瓦下。木生的眼睛痒痒的。
接下来该做什么?木生看看左边,又瞧瞧右边,却迈不开腿。
“别急。八仙、唢呐手老爷子早定好了。”老王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木生。
“咱们村的八仙有三个出去了,有才伯已经联系好东边园里村的银苟、五根和老秃。放心吧,都是老把式。”老王又把木生叫到一边,指着东面墙角说:“砖缝里有三千块钱,八仙、唢呐手每人发两包好烟,再办两桌酒席,送葬的孩子每人给三块。有才伯交代了。”
木生鸡啄米似地只晓得点头。一面把手伸进砖逢里,摸了许久,掏出一包东西。撕掉几层发黄的报纸,露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
“王叔,你比我更懂,我爹入葬地点选哪儿更好?”木生撕开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老王。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有才伯已经选好了,就在你娘墓地侧后方的坡上。边上有一棵松树,有才伯说那儿地势高,看得见整个村子。”老王说。
不料前去挖坑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木生,那地方被挖矿的老板用推土机推掉了。木生顿时傻眼了。他气喘吁吁跑到村长家里。村长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昨天刚推掉。不过——说了也没用,那块山地人家签了合同。”
“那怎么办?我爹生前相中了那儿,我总不能……”
“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村长沉默了一会说:“换个地方吧。朱老板本想推掉下面几座坟,我生死不答应才作罢。”
木生只好与几个本家老人商量,临时换了一个地方。
尸体入殓完毕,披麻戴孝的亲戚们按长幼顺序,在棺材前跪拜。老祠堂天井那边,一群老人朝这边张望,眼圈红红的,有关有才伯生前的细枝末节,都在这时被翻检出来。有个老人说:“为了几个钱,不给老子送终,木生也太那个了吧?”众人随声附和,不免又唏嘘一番。三五个小孩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们可能觉得这是村子里少有的热闹时刻,因此几乎要大笑起来,却被老人用眼色制止了,只好吐吐舌头,相互交换着嬉笑的眼神。
沉郁苍凉的唢呐响起,一把揪住所有人的心。八仙拿着锤子过来钉棺材上的合页,几个女眷嚎哭着扑过去,被边上的男人扯住。不一会儿,盖子全部钉好,严丝合缝。一个人与这个世界就此隔绝了。
几声炮仗响过,队伍出发了。走在前头的是撑着白旗的两个小孩,上面悬挂着一副对联:日落西山不见面,水流东海永不回。中间是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八仙,他们肩上的黑漆的棺材缓缓朝前移动。紧随其后的是头顶白布的送葬人——因为这天正好是星期六,附近村庄的孩子也来了不少。
送葬队伍下山时,木生决定给每个孩子派发五块钱。老婆瞪圆了双眼说:“你疯了?有钱烧得慌是吧?”木生推了老婆一把,说:“你他妈懂个屁!”他站在路边,把挺括的钞票一张一张放在孩子们的手心里。孩子们拿着钱和糖果,兴高采烈地走了。
吃饭时,从不喝酒的木生挨个给八仙和唢呐手敬酒。说起有才伯的生前事,众人感叹不已,都说好好一个人咋说没就没了?木生红着眼睛,连喝了几碗。那些人啥时候散去的,木生竟没一点印象。
天微微亮时,木生起来喝水。他摇摇沉重的脑袋,掏出那张写了唢呐手电话号码的纸条,就着窗边天光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贴身口袋。
第三天复山。
一大早,木生把东平的房门拍得山响,叫他一起上山去给爷爷的新坟烧纸添土。里面却沉寂一片。木生朝房门狠狠踢了两脚,才传出东平迷迷糊糊的声音:“一大早的还让不让人睡啊?”
“睡睡睡,睡你个猪!快点起来!”木生大叫。
过了好一阵,东平才出来,不停地打着哈欠。
夜里下过一阵雨,小路又湿又滑,两个人来到有才伯坟前时,头顶热气腾腾。
不远处正是朱老板的采矿作业面,两台挖掘机背靠背,巨大的铁爪子灵活地将泥石投放在漆皮剥落的卡车车厢里。这一带原本绿树连绵,野果遍地,后来陆陆续续进来几支采矿队伍。至于采什么矿,有人说铁矿,也有人说是金矿,村长却说是钨,“见过灯泡里面的细丝吗,就是用它做的。”众人表示不解,村长又说:“全国百分之三十的钨藏在我们这儿。啧啧,我们为国家作了多大贡献?”大家并不知道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四十,只晓得山下几十亩良田里铺满了碎石子——都是放炮打下来的,如今根本没法耕种了。也有人找村长理论。村长叉着腰说:“我知道。本来就没几个青壮年在家,那些地照样荒着。再说,一个村没一点工业经济咋行?靠刨地能刨出几个钱?”村长的理由总是很雄厚,理论的人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反驳的证据,只好灰头土脸地走开了。于是,整个后山被削掉半边,变得面目狰狞。
烧纸时,木生的打火机几次无缘无故灭了。
“奇怪,没有风,火怎么就灭了呢?”木生嘀咕着。
“兴许爷爷不让你烧呢。”东平懒洋洋地说。
“瞎说。不让烧,为什么?”木生的心狂跳了几下,瞥了东平一眼。
“谁知道——”东平绕着坟走了一圈,伸了伸腰。
“村里现在人越来越少了,说句难听的,做鬼都不热闹。我要是死了,决不埋在这儿。”东平朝拨弄打火机的父亲说。
木生的打火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