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黄瓜折断的声音,像似从梦境传来。那根黄瓜在空中翻腾几下,落在地上。顾平拾起来,走向垃圾桶。李琴绞着湿漉漉的头发说,能吃的。她举起电吹风,对着黄瓜吹了一下,又对着自己的长波浪猛吹。很快,她锈红的绸睡衣上像溅上了血珠子。电话响了。顾平接起话筒说,派出所打来的,找你。李琴咬了一口黄瓜,接过话筒。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嗡着鼻子。李琴感觉湿哒哒的冷水渗入背脊。对方又说什么,李琴没听清楚。许是耳朵也进水的缘故,她只听见黄瓜嚼碎的脆声像通过扩音器,震得耳膜发颤。
对方已经没有声响,李琴仍捏着话筒。身子靠着旧沙发,还是站不稳。窗外,风声凄厉。几个黑影子扑打着阳台。细看,什么也没有。回卧房换下睡衣,又翻出行李箱,胡乱往里塞几件衣物。顾平走过来,手背擦着嘴角问出了什么事。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呢?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搭在门框上。李琴拉着行李箱从他的胳膊下钻过去。要么,我跟你一起走?他咽了咽唾沫说。李琴左手捂住双眼,摇摇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店里没了你可不成哟。顾平从药箱里翻出几盒安神补脑液,李琴将它们塞进行李箱。手机莫名地响了一下,就没了声息。李琴吸吸鼻子,拎起行李箱,小跑着出门。身后,顾平的喊声被门挤扁了。实在不行,你先接她回来哟。李琴停下步子,又直奔下楼。
太阳像个烙饼高挂空中。地面上的植物混杂着腥骚气,悄悄蒸腾着。虽说穿着透气的布衣,瘙痒犹如馋虫在皮肤中隐隐出动。来吴城十年,这种季节性的过敏皮疹从未消除。它犹如本地黏稠甜腻的语言,硬生生地拒绝着李琴这样的外来户。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司机摇下车窗,用方言问道,阿里开啦(去哪里呀)。李琴吸吸鼻子,用变调的声音蹦出三个字:火车站。
火车站如儿时的幻灯片,让人心生恍惚。一个多月前,李琴也是坐上这班动车回老家的。
日光斜照在银色站台上,窄窄的动车轨道似河流翻着细浪。动车轮子碾过轨道,划出刺耳的声响,李琴不由捂住耳朵闭上眼。耳朵里的水声电波般扩散开来,底下尖细的声音,分明是晓晓在呼救。晓晓,晓晓……手机的叫嚣声中,李琴才回过神来。哥哥在电话里喘着粗气。晓晓毕竟不是我亲生囡,我前世没欠她的。他总算说出这句话,李琴捏手机的手指已经冰冷。
那日下了动车,李琴直奔县人民医院。晓晓已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高烧不退。李琴问她,怎么落到大河里的?晓晓呆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说。她的脸像红鸭蛋,眼睛水汪汪的,眼珠子几乎凸在眼眶外。李琴记得去年九月,刚把她送回老家,也是这副表情。
回到哥哥家,李琴没看见嫂子和侄子。哥哥一个人歪在沙发上喝酒。屋子里一片狼藉。哥哥红着眼说,他实在不想做夹心饼干了,如果李琴还疼哥哥,要么自己留下来,要么把晓晓带回去。哥哥用力挠着头皮。节能灯下,李琴发现哥哥的板寸头上像撒满了白芝麻。
从哥哥家出来,天空白得像块裹尸布。老小区里满地飞舞的樱花,让李琴想起十年前男人出殡时的丧歌。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就像梦魇,深藏在梦境深处。时辰一到,会跳出来咬你一口。
拜托杏芬照顾晓晓,李琴犹豫了三天。你放心走吧,晓晓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疼她都来不及呢。杏芬油腻腻的手搓着围裙。四月的暖阳匍匐在她的小院里,各种植物像吸了仙气,吐出来的香让人飘飘欲仙。脚底下,泥地松软,母猫拱起棕黄的脊背,又懒懒地塌下去。抬眼望一眼她的馒头脸,弥勒佛眼睛,李琴感觉脚底下隐隐腾起一股热气。杏芬指了指林富说,老头子更喜欢,别看他不声不响的,心里可装着晓晓呢。说来你不信,上回人家给他个大红萝卜,他非要我捎给晓晓,说晓晓喜欢。我正忙,没睬他,他就跟我生气……
李琴往院子西北角伸了伸脖子。那堵矮墙边,林富正弓着身子劈柴。他发福的身子穿着一件旧背心,下垂的****和松弛的肚皮几乎贴在一起。李琴咽了咽口水,垂下头。
做晓晓的思想工作似乎没有想象的艰难。李琴问晓晓是否愿意住到杏芬家里。晓晓抬抬眼皮说,反正你不带我走,我还能住哪里。李琴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她拼命思忖着回对的措词,晓晓已钻进被窝。不久,传来轻轻的鼻息声。
窗外,风景飞逝。李琴用纸巾擦擦眼。刚才她给杏芬打电话,杏芬声音都变了,说晓晓早上好好出门,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一定弄错了吧!孩子不懂事,尽给你们添麻烦。李琴还想说什么,杏芬已挂了电话。天色灰蒙,江南的水田渐渐被枯黄的山脉所代替。一闪而过的树林稀稀疏疏的,没有五月的蓬勃气象。这些无比熟悉的风景,此时竟陌生得让人深感凄惶。
这不可能。民警刚开口,杏芬的银盘大脸就扁了。你林伯伯待你这么好,你怎能这样诬陷他哪!杏芬抓住晓晓的右臂,死命拉着。李琴没有阻止,她的头埋在臂弯里,如一只垂死的鸟。墙上的宣传海报脱胶了,尸体般忽地坠地。李琴惊得抬起头,见杏芬戳着自己的鼻子尖。好心没好报……她哭着跑了出去。她的大象腿震得地板咚咚响。
李琴没有追上去。她靠着脱了皮的椅子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个暴突牙的瘦个子民警走出来,递给她一张纸,说这事他们先去调查一下,当然还得孩子配合相关检查。什么检查?晓晓问,她脸色红润,红嘟嘟的嘴唇不知刚吃了什么东西。民警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的样子。你妈妈会带你去的。李琴捏了捏晓晓的手。晓晓纤柔的手在她手心里使着劲,还是没挣脱出来。
天已全黑。建设路两边的单元房灯光闪烁,沿路的香樟树在风中疯狂落叶。一个长辫子女孩骑一辆山地车疾驰,几个小孩跟在后面,踩着樟树叶追赶。这场景似曾相识,如一幕黑白电影。
老妈,快跟上。三年前,在吴城的柳荫路上,晓晓骑着自行车在湖边飞驰。夕阳下的柳荫路,镀上温润的金色。刚刚窜了个头的晓晓,白裙翩翩,在一群本地孩子中,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她淡蓝色的眼白,跟天空一样,让人看着心无杂念。望着女儿如湖面上飘过的天鹅,李琴庆幸自己的选择。
慢点,慢点。那个长辫子的女孩一晃不见踪影。后面的孩子,也跑散了。空中回荡着孩子们的呼叫声。三十年前,林富摇摇晃晃骑着二十八寸凤凰牌自行车,杏芬拉着李琴拼命追赶。等等我们,慢一点。杏芬这样一喊,林富就停下来了。他粗短的腿,从坐垫上甩下来着实有点费劲,李琴总是担心车子会哗地倒地。不怕,看我的。杏芬推了自行车,左脚踩着踏板,车子快速跑起来。林富右手扶着车子后兜,像被一匹马拖着,嘴里喊着慢点,慢点……不出半里路,他已气喘如牛,不得不松开手。
你杏芬姐,太坏了。林富脱掉衬衫,撩起涤纶汗背心抹脖子里的汗。杏芬脚踏火轮似地冲过来。李琴兴奋地大叫:林富杏芬俩佬,瓜子花生粘牢(夫妻相好)。林富憨憨笑着。杏芬停了车,跑过来追打李琴。
怪风迎面袭来。落叶、纸屑和各色垃圾吹得睁不开眼。李琴拉住晓晓,问林富到底怎么对她的。晓晓踢了一脚路边的易拉罐,挣脱她的手,向前疯跑。
李琴没有约林富,林富自己出来了。在超市门口,林富叫住了她。
你杏芬姐一口饭也吃不下。林富两只手交叉握着。他手掌厚,手指又粗又短。相书上说,这种手型的人大多自私狭隘小气,李琴不这样认为。当然,那是过去。
晓晓净给你们添麻烦。李琴没有看林富的脸。她晃了晃无纺布环保袋,揭开超市的塑料门帘。林富拉住环保袋。琴琴,我真的没动晓晓,你要相信我……我怎么会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呢。他的嗓子像长期溃烂,厚浊的声音带着血丝。李琴盯着收银台上刺啦滚动的打印机,停了几秒,回头说,你不用解释的,我心里清楚。她推开门帘,跑进去。后面没有脚步声,她知道林富不会追上来。
要是林富追上来,日子也许不会是这样了。李琴捋去贴在眼角边的一缕碎发,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酱油。头顶上,沉默一冬的吊扇转得飞快。突如其来的高温如同突如其来的命运,谁也无法逃避。十年前的冬天,李琴推着购物车路过粮油货架时,右眼皮不是也跳得厉害吗。五分钟后,她便接到了林富的电话——她的男人,出车祸了!
小时候,同村一个半仙跟李琴的妈妈吵架,骂李琴是克夫命。现在果然被她的毒舌头说中了。等李琴奔到医院,男人的脸已蒙上了白布。
黑色的夜,没有黑色的光明。帮着料理完后事,杏芬陪李琴熬了七天七夜。她潮润润的手,在屋子里制造出各种声响。李琴感到自己这条冷冻的鱼慢慢舒缓过来。半月后,杏芬回到了县城。她儿子快中考了,她正忙着做陪读妈妈。
之后,林富三天两头来看望李琴,帮着做一点男人的活儿。林富每次来,都带来晓晓爱吃的东西。李琴留他吃饭,他一次都没答应。只要晓晓好,我就放心了。他这样说。李琴几次瞥见他的目光,朝她的房间瞟去。他长了一双青蛙眼,不说话的时候,像只呆鹅。可有时候呢……李琴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她跟着杏芬跟林富看晒场电影《画皮》的事儿。恶鬼出现时,她和杏芬吓得捂住眼。林富笑嘻嘻地,自顾嗑瓜子。等电影散场,李琴一眼瞥见杏芬的粉色的确良衬衫前胸,冒出两个黑指印。杏芬骂骂咧咧,蘸着口水擦拭好久,才弄干净。
那个雨天,晓晓早早睡下了。李琴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听到塑料拖鞋发出很恶俗的叽歪声。她一头撞在林富的黑影子里。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林富后退了一步,举起手中的节能灯管。晓晓房间的灯管坏了,我想趁这时有空……他捋了一下湿嗒嗒的发丝,径直走向儿童房。
以后你不要来了。几天后,李琴在小区门口对林富说。那时,小区的藤萝花开得很盛,一副流光溢彩的浪漫样。林富望着被风吹落的紫色花瓣,嗫嚅着说,你杏芬姐让我多帮帮你……他的脸色红得如坏死的生牛肉,厚嘴唇抿得紧紧的。李琴从报箱里拿出晚报,匆匆走了。她没有听到追上来的脚步声。回头,身后没有人影。只有褐色的樟树叶子像化疗后的头发,大把大把脱落。
三个月后的一天,杏芬叩响大门。望着杏芬银盘大脸上舒展的眉眼,李琴心头压着的东西,骤然加重。
阳光在晾衣杆上跳跃。接到派出所女民警送来的检查通知,李琴顿时没了力气。被子抱在怀里沉得像个巨婴。晓晓的房间里传来歌声,那种发沙的嗓子,据说是《中国好声音》最红的学员唱的。
那天,从派出所回来后,她像换了个人,整天翘着二郎腿,坐在电脑前吃零食玩游戏。出来吃饭,嘴里还哼着歌。这种莫名的喜气,李琴真有点恐惧。
那里还疼吗?吃晚饭时,李琴怯怯地问。疼,哪里疼?晓晓叼着一块鸡肉。就是那个……下面。李琴自己先红了脸。哦……晓晓似乎明白过来。没事,早好了。她若无其事地撕着鸡皮,李琴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疼起来。晓晓却依旧卖力地吃着鸡肉,剥着虾。不一会儿,桌上所有的菜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