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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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乡事(1)

汪浩

陈昌远从青城书院后门出来,顺着小路穿过一些菜田麦地,走上一条从香积寺山沟一带住户人家赶太平场的大路,进了青果市小闸子门,经过川王庙十字口,往左拐,就来到了天成街药市上。

药市上,买卖药材的人来来往往,有用提兜提的,有用背篼背的,有用口袋装着搭在肩上的,还有用鸡公车推着川芎、泽泻的……。省内临近的药商、药房大都从此采购所需药材。远的就是从上海、武汉、重庆、西安省内外各地来的客商。邻近各乡和本乡农民不少采集小宗中草药入市来卖,小到做药引子的车前草、夏枯草、枸椒子。主要药材则是苡仁、乌梅、天麻、木瓜、丹皮、厚朴、木通、五倍子、花通、山栀仁、夜交藤、毛银花、雷震子、川牛夕等等。亦有经由灌金古道(灌县至大、小金川),从西部大山而至的贝母、羌活、大黄、木香、麝香等等。陈昌远边看边就来到了一家药铺前,铺面上方悬挂着长方形黑底金字匾“济世堂”三个字。店面不大,一边是柜台,一边是满布抽屉的橱柜,橱柜上有彩瓷花瓶、瓷罐,上面贴着棱形红纸写的药名,柜台上立了一块小木牌,上刻“依古炮制”四字;柜台头上还放了一尊尺来长的石雕小狮子。另一边放了一排单椅,有几个病人正坐着等候看病和抓药。一位坐堂太医正在给一个哮喘病人把脉看病开单子。一位三十来岁的抓抓匠正一手提着戥秤,一手展移着压着药单子的五寸来长的木镇纸,边看单子边转身开抽屉抓药。每个抽屉都有好几个格子,只见他从这个格子抓出药来放在戥秤里称一下,随即移一下秤坨,又从另一格或另一个抽屉里抓出药来称一下,如此操作,有时要连抓带称两三样药,这才转身将秤盘里的药倒在柜台上用木镇纸压着的包药草纸上。药抓齐了,只见他从柜台上方吊着的一个缠着细麻索的木滚上,拉下一节细麻索来三缠两绕地将药包拴好,就喊:“药捡好了。”随即就拿过一把小算盘来“噼噼啪啪”地一手按着药单子,一手拨着算盘珠子算钱。他的所有动作都非常麻利,麻利得让人感到他不光是脑壳太聪明,做事还十分精明利索。他把这副药给了一位中年人,收了钱后,还顺便告诉他:“回去在田坎上撬几株车前草做药引子,记住哟。”那人答应着走后,他又开始边看单子边捡起另一副药来。

陈昌远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这里了。于是就走到柜台前问:“伙计,有没有当归呀?不要陈货。”

抓药的伙计并没有看他说:“有!才进的货。”仍然抓他的药。

“给我称一两,二钱一包包好。我赶一下场再来拿。”

“好,等这阵忙完就给你包。”

陈昌远说了声“要得”就转身往牛画匠的裱对铺那头去了。

牛画匠名丹青,裱对铺叫“宝之斋”。木匾是张雕匠随意刻来送给他的。两家人关系不错。只是这牛画匠一心一意想画画,不善经营,故店面陈设简陋,连货架都是几个撑弓直接钉在壁上,搭几个木板板做成的。上面放着竹筒筒,里面插着大、中、小毫各种毛笔。还有宣纸、白纸、五色纸倒也堆得整齐。面向街面的柜台上今天特摆放了一排排高至尺许,小到两寸的各色童子,这些童子娃娃,绝大多数都是没穿衣裳光着屁股,前面现出小雀雀儿的;也有一两个穿着涂上红绿色布兜兜将下身遮掩着的女童儿。这些童子一般都是用楠木、栗子、柏木、青杠依次优劣雕刻。牛画匠这里却有用最珍贵的从天师洞张天师手栽的那株白果树(古银杏)上,用那些泥瓦匠们趁庙上请去捡房瓦的时候,故意拿人作掩护,让守护的道士不注意,将预前谋划好所准备的快锯取出,偷锯下来的白果笋(银杏乳)所雕的童子。据说用这种偷来的白果笋雕的童子,给哪家结婚多年还没有娃娃的夫妻送去,肯定就会怀起娃娃;但一定是要偷的,否则,就不灵验了。这种童子牛画匠不会摆在柜台上,他必须放在十分隐蔽的地方,有时一个晚上都要悄悄地展移几个地点。这种童子一般都是有人提前预定雕的。今天牛画匠就准备了三个这样大小不一的童子藏在屋里面。因为明天就是三月三,药王山庙子要在三婆娘娘殿举办童子会。他一年的生意靠这三个童子就能卖上六七斗米的价钱,够他两口子吃几个月了。在铺子里,其它的就是还在壁头上挂着一些纸扎的金童玉女,砖瓦房子一类的死人用品。只有他那张给人装裱字画的案桌还像个样子,足足占了铺面的一小半面积。在案桌对面的壁上,显赫地挂着一张已经裱糊好的山水工笔画,这幅画题写着“青城太平图”五个字。

“青城太平图”这张画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住了陈昌远。只见画上,在远处隐隐约约重峦叠嶂,近处写着孤鹤顶、笔架山、白石片、药王山、天鹅抱蛋的山

影之下,从药王山上的庙宇顺沿着石梯而下,到了药王桥,就见有两旁摆摊卖药的人直到东南西北中各道闸子门,各条街巷,青城书院,各路场口,各座桥庐子,各条大沟、小沟、干沟,散布在街上的一十一座庙宇,以及推车抬轿各色赶场的人,都画得精精细细,就连这绵延几里路长宽的太平场街上那些房子盖的瓦都像一匹一匹的跟真的一样。还有上场口那几株大麻柳树和天上飞着的雀鸟都画得活灵活现。最为画龙点晴的是高高矗立在东边,对着正街闸子门外,药王庙坝子内,古戏台侧边的那座高高的惜字塔。它神奇地与药王山相对映,在薄薄的轻雾缭绕中,飘飘缈缈,使得太平这个地方似如建筑在天上的天街,在这里居住着和来来往往的人们,犹似神仙一般。画的近处,则是从西北方向流经太平的浩瀚远去的岷江。

据说这幅画牛画匠抬着一条小板凳坐在药王山顶上,眼观着太平场全景足足花了半年的功夫,连生意都放下不经佑才完成。开初还叮嘱他有点憨的婆娘开着铺子,每次到下午回家算账,总要差错一两笔,幸好错的都是一两张纸呀,一两个纸做的银子呀这些不值钱的小货,大的倒还没有错过。不过,对牛画匠来说,总觉得自己婆娘憨眉憨眼的,再咋个教她,横竖都还是有错,心头非常不高兴,不如不开把门关了还少费心,少淘神。于是他就干脆成天不开铺子到山上去观察着实景,描摩着画他的“青城太平图”。

他憨眉憨眼的婆娘叫左志真,不知是哪里人,说话撇声撇气的。是那年国军在汶川县板桥打红军的第二年,突然有一天在街上就来了几个女的,穿得破破烂烂,其中一个坐在下场口的伍炮匠家门口就不走,她呢?走到牛画匠铺子前就倒了。正好牛画匠在铺子里,正挽着双袖,手拿着浆刷,口含清水,在“噗噗”地喷洒着为客人裱一副红对子。突然见一女的倒在了自己门前,着实吓了一大跳,差点将要像喷雾一样喷洒的水吐在一坨。他盯睛看着这个女的半天还没爬起来,而且连动都不动,心里就想着“吔,该不是绊死了哟!”就赶紧丢下家具,几步跳出铺门,蹲下来用一只手放在女的鼻子上摸,感觉还有气,就赶忙往上隔壁“济世堂”去喊太医,那坐堂的张太医一听,忙不迭地起身就跟着来到这个女的跟前,一摸脉就说:“是饿昏了的,

把她弄到你屋头,整点东西给她吃了就好了。”

牛画匠没有多想,果然就将这女的抱到自己屋头床上放好,赶紧去灶房烧火刷锅,他将甑子里的干饭舀了两瓢儿,把缸钵里的米汤舀了小半木瓢倒在锅里,用铲子搅匀,盖上笋壳做的小锅盖,又到灶下去给灶孔里加些干竹签签柴,拿起火筒对着火膛内“呼呼呼”地吹气,火苗随即串了起来。不一会儿,一碗半干不稀的饭就煮好了。他赶紧拿了个调羹端着就向床前跑去,把碗放在柜子上,将那女的抱起来斜靠在床头,半调羹、一调羹地喂着这女的。大约一个时辰吧,这女的硬是就醒过来了。只是牛画匠怎么问她她都不开腔,只摆脑壳,最后只说了自己叫左志真,再随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牛画匠那年三十岁。父母早就亡故,家里又穷,全靠父母给他留下的开着香蜡纸火铺的这间铺面,和当年大观乡吴画匠见他聪慧喜欢画画收他为徒弟,教了他裱糊对子的手艺有些收入。要不,像他这样倒文不武的,还不知道怎么生活呢?自然是女人都讨不到,一直是个单身汉。

那天也是逢场天,各家邻居都在经佑自己的生意,并无人过来帮忙。自己毕竟是个大男人,这女的醒过来他就觉得孤男寡女的不是个滋味。牛画匠就对那女子说:“妹子,你现在好了,就快走吧?你要到哪里去呀?”那女的仍然不答应坐在床上动也不动。半天,牛画匠又说:“妹子,要不你就在床上再睡会儿,我要去经佑生意了。”那女的就点了点头,梭下去拉上铺盖睡了。

到了傍晚,这街上除了一些酒馆、面馆、卖吃的夜市铺子外,其余各家也就关了。牛画匠也关了铺子进到房间内,见着女的已经起来在帮他收拾那些破破烂烂,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牛画匠又对她说:“妹子,我家里穷,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就等他甩在那里,用不着收拾。这样子,你看天都快黑了,我一个单身汉,你在这里不方便,我去煮点东西,吃了,我引你去贾大娘的宿客店给你写个号住下,明天就赶紧回家去哈。”那女的一听就直摆脑壳,半天才说:“大……大哥,我……我已经没有家了。大哥,你就把我留下来吧。我……我……我给你当……当.……当媳妇……”这女子说话别声别气,虽不是本地人,但对于住在这条常有东来西往南来北走客商的街市上,牛画匠也还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虽然这女子说的媳妇与这里说的媳妇是自己儿子的妻子才叫媳妇,这牛画匠一听还就惊得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说:“你给我当女人?你看我屋头啥子都没得,咋供得起你嘛?你跟到我,不怕受苦受穷啊?”“不怕!不怕!我就给你当女人!我再不走了!”

说着这女的还就又坐到那张牛画匠父母留下的二花床床边上不起来了。

牛画匠心里也早就咚咚地跳了。他不知道心里边是什么滋味,总之连说话都有些颤抖。他说:

“那…….那你……就在屋头等一下,我去唐建廷馆子头买点吃的回来。”说着就走出了屋门。

牛画匠在饭馆里熬了一份回锅肉,端了一大碗米饭,又在华瘸子酒店打了半斤后街上余松桥烤酒坊烤的玉米烧冲子白酒,称了二两干花生,二两猪脑壳肉拿回家,放在壁上贴有“天地君亲师”神位前的一张方桌上;然后又去灶上刷锅,将早晨煮来要吃一天的干饭,剩余部分一齐倒在锅内,又将在饭店端回来的饭倒下去混合着;因为甑子里的饭已经煮过一些给这女的吃了,他怕不够,所以才又买了一碗回来。刚放下搅和饭的铲子,急忙着又去灶下挟柴生火。这个女子看在眼里,就跑到灶下要牛画匠让他来烧火。牛画匠也就依了她,转到灶上去用铲子煎起饭来。一个烧火,一个煎饭,不一会儿饭就热了。牛画匠用笋壳盖子将饭盖好,就去拿了一个洗脸盆来,洗脸盆是黄铜做的,有些凹凼,这也是他父母留下的遗产。他取下挂在灶孔门前灶搭钩上利用灶膛内烧火余苗烧热水的大圆湫壶,倒了大半盆水端去放在洗脸架上,收下洗脸帕放在盆内,走到女子跟前说:“去洗一帕脸,你看你的脸好花哟!”那女子睁着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有些害羞,有些含情地就走到洗脸盆前对着洗脸架上的一面圆镜洗起脸来。牛画匠又走到灶下加了一些不易燃的生柴在灶孔内给锅里的饭保温,然后又走到方桌前在抽屉里拿出两个青绿色小酒杯放好,就对着女子说:“洗完脸就来吃饭。”那女子应了声“好”,就继续着揉搓帕子洗她的脸。待洗完脸转过身走到牛画匠跟前时,在有手把的点着清油的鸡锡灯盏照耀下,这女子却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楚楚动人。牛画匠差一点就要上前去抱了。他强忍住一身都有一股无名的热火,声音有些颤颤地说:“来,快……快坐下。你看,我就买了这点菜,你先喝点酒,我陪你。”说着就拿起也是青绿色的小酒壶给两个杯子倒上酒,举着说:“来,喝。”

那女子也不回应,只是微笑着端起杯来接受了牛画匠的碰杯情意,一口将酒喝了下去。

“来,尝点这个卤猪脑壳。”

那女子也不开腔,仍然只是微笑着就去夹那盘子里切得薄薄的一片一片的卤菜。

他二人如此地就这么坐在桌上喝起酒来……

丁幺师打更匠已从正街下闸子门门楼上梭下梯子敲着锣一路往上场走来了。他里路走里路敲着“铛——”的锣声告诉居民们已经起一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