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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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乡事(3)

但有一点,牛画匠是永远铭记在心的。那就是同房那天晚上的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发现睡觉的草席上有一朵红红的玫瑰花似的迹印。他左看右看,近看远看,然后像忽然醒悟似地手之舞之,脚之蹈之,发誓这一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再吃不起饭也要对她好,把她供起。每每想即此事,他的心就总是喜滋滋的,再伤心也不伤心了。

陈昌远不是随意来到“宝之斋”的。他是受延安抗大一位同学之托,来帮他寻找红军长征时,受伤留在凉山的妹妹。后来打听到他妹妹伤好后,已经和一些当年的战士暗中聚集,结伴或分散走到了四川灌县境内,他的妹妹落足在了太平场街上一个姓牛的画匠家里。他的妹妹名字叫左志真。昨晚他就问了父亲,父亲说这牛画匠还是住在天成街,是娶了个不知哪里来的倒憨不痴的女人。父亲还说:“哪里是娶哟,是捡的。”

他来到铺子前,见牛画匠正挽袖在写一副红对联。他没有开腔打岔。见牛画匠把那比大姆指还粗一倍的毛笔,在那刻着几条龙的大石墨盘内拖了又拖,聚精会神,左手按着那对联纸试了又试,忽然才提起笔来在那红对联纸上挥舞着写下了:

感千年灵性早生贵子

应三月仙气晨降福童

上款是十一保保长建成大爷笑纳。落款为青城公社西路码头王子彬率众贺。

牛画匠写完放下笔来抬头一看,写字时牵纸放纸的人却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一位陌生的青年汉子。奇了怪了!嘴里就骂道:“这个憨婆娘跑到哪里去了!”一面就向屋内喊:“左志真!左志真!……”一面又觉得不妥地赶紧赔礼说:“真没得脸面,我那婆娘有点憨,像是又发了。你看让兄弟你给我打了下手。请问,要点啥子?”

“不要啥子,我是来打听一个人。”

“啥子人?只要是这街上的,我都熟得很。说吧,要打听哪个?”

“你刚才喊的左志真就是你屋头的呀?”

牛画匠一听是问自己女人就有些警觉了,闷了一下笑着说:“哎,嫑咋娶到她了,是个憨憨,她连是哪里的人都不晓得。”

“你放心,我只是打听一下,是一个朋友说他一个远房亲戚,九年前家乡遭天旱,庄稼没得收成,逃难途中走落了,就叫左志真。这几年到处都在找没找到。刚才听见你喊这名字,就想问一下,不知是不是她?”

“恐怕不得行,这么几年了,连我都搞不清楚。我也懒得问她了,反正她就是那个样子,憨眉憨眼的。”

“牛师傅,能不能让我进屋去试一试问问她看?”

牛画匠又将陈昌远上下看了好一阵这才说:“对嘛,屋头请!”

原来这左志真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她在铺子里,只要见着来了生人,就会立即进到屋内不出来。陈昌远跟着牛画匠进到她家既是厨房又是堂屋的屋内时,她也如往常一样,已经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了。牛画匠请客人坐下后,就边喊着她的名字边走进房间内将她牵了出来说:“这是你娘家客人,是来寻找你的!”她一听,眼睛忽然一亮,紧盯着陈昌远却仍然不开腔。

“你坐倒嘛,硬是憨的。”牛画匠喊她坐在了陈昌远对面。

陈昌远对她说:“你不要有顾虑,我是你家一个亲戚托我来找你的……”

“有没有人啊,拿东西!——”

铺子外面传来喊人的声音,陈昌远借机向牛画匠说:“牛师傅,去忙经佑你的生意吧,不要管我们,我就和她摆摆,看她能不能想起来。”

“对,你和她摆嘛。”说着牛画匠就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陈昌远和左志真。静静的。陈昌远已经断定,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左志真。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但仍然按规定地对她说:“我是娘家派来找你的。不知道临走时,娘给你装在衣服内的东西还在不在呀?”

左志真一听两眼立即闪出了光茫,随即又流下了泪花,不住地点头说:

“还在!还在!我就藏在衣领内!”

是的,这许多年来,牛画匠不止一次地发觉他的女人常常坐着一个人发呆。特别是有时她说要出去找一路逃荒出来的姐妹,一天两天才回来时,更是如此。有两三次,他还发觉,她从衣柜里翻出,无论他怎样劝也不愿丢掉的来时穿的那件破烂衣裳,抱在怀中暗暗流泪。一次还见她将衣领贴着自己的脸,边流泪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他以为她是脑壳又不清醒了,也未去管她,问她。因为有一次,他曾经估着(硬要)要将这件衣服拿去甩掉,她就死活地抱在胸口上不肯丢手说:

“大哥呀,这是我娘给我的唯一念头了,你可千万不能给我丢了啊!……”

左志真很快从房间内抱出那件破烂的衣服,用剪刀轻轻挑开两边的衣领,从夹层中取出一对当年红军戴的红布领章来交给陈昌远验证,陈昌远将领章捧在手中,眼里也止不住流出了热泪。他百感交集地又将领章交给左志真,望着她哽咽着说:“志真同志:苦了你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拉住她的手握着。左志真却挣脱了双手,一下扑向陈昌远将他紧紧地抱住“嗡嗡嗡”地哭了起来……

快十年了,自己多少次一个人出去找组织,找亲人,却怎么也找不到,找得好苦哟!失散的姐妹们也找得,过得好苦哟!今天亲人来了,天天盼,夜夜盼的想望,终于有了回答。对着自己的亲人,怎么克制得了感情不哭呢!陈昌远也抚摸着她的肩背说:“哭吧,志真同志!”然后又附在她耳边说:“快把领章藏好,现在暂时不要让牛大哥知道!”

左志真一听立即停住了哭,用手擦干了眼泪坚定地说:“好!”就将红领章依然装进衣领内,从胸前取下别在衣服上的针线,坐在高板凳上飞针走线地很快缝好,拿进房内依然放在了衣柜的最下面走出来,问陈昌远:“组织上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陈昌远告诉她:“是你哥哥左志强告诉我的。他原来是八路军营长,现在是陕甘宁野战集团军某团的团长。他带领部队在陕北,正和胡宗南部在作战。我们是在延安抗大时认识的。你父亲背着煮饭的锣锅在长征中翻夹金山时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吹倒掉下悬崖牺牲了。你母亲现在在军用被服厂担任副厂长。你不要担心,他们都很好。”

听见父亲已经牺牲的消息,左志真不由得又抽噎起来。她噙着眼泪问陈昌远:“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昌远告诉她:“按中央白区‘隐蔽精干,保存力量,以待时机’的精神,你现在仍然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要和原来一样继续坚持下来。现在全国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什么任务,我会设法通知你。”说完,又握住她的手说:“还要让你苦下去,太委屈你了!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左志真又扑向陈昌远的怀抱紧紧地将他抱住,强忍着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向陈昌远说:“我知道了!同志,你也一样,要保护好自己!”

两位如同久别重逢的战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陈昌远走出屋外,来到铺子里向牛画匠说:“她啥也记不起来,牛师傅,你要好好保护她,爱护她,让她心里慢慢好起来。”

牛画匠说:“这是当然、当然!”

说完,两人道了别,陈昌远又反向去了“济世堂”药铺。

扬抓抓匠已将当归包好,见陈昌远来了,就从柜台下取出来递给他说:“两个铜元。”陈昌远也未说什么,从衣服里摸出铜元放在柜台上转身就走了。

他走到川王庙,见一用手按着木板,拖着双腿的叫化子在那里讨要,他丢了一个50文的铜元,然后就进到了侧边的陕西会馆。走在一个挂着耶稣的大殿僻静处,见四下无人,将五包药中的中间一包取出来打开,见有一张小纸条,展开来一看,上面写着:“情况变,勿去表妹家。明日上午药王山见。”下面是接头人、接头暗号。陈昌远看后立即放进嘴里将纸咬烂,分别吐在了地下。他没有在街上逗留,是直往回家的方向走。还未走出石灰街东路闸子门,就听见背后忽然人声嘈杂。他回头一看,只见赶场的人像潮水一样朝街这头蜂拥而来。不知是谁的石灰被绊倒一地,众人从上面踩过,那白色烟雾立即冲向四方,灰蒙了!有跑得快的,已经到了身后,边喊着:“正街上打起来了!快跑!说是共产党来了!……”随即又见七八个穿着黄军服的兵丁扛着枪也跑了过来。他赶紧几步跳上闸子门的石阶梯走了出去。再回头时,见那几个兵丁已经关了半边厚厚的闸子门不准人通过,开始设岗盘查出街的每一个行人了。

陈昌远见状,匆匆地过了会昌桥,急急地走上回家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