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焕平
一
沙牛下崽了,包谷急着要种上。俺去借苍耳的大黄犍。苍耳在给石榴剁铡胡椒。刚喝了一口茶,蹦子车砰砰砰响。苍耳丢下菜刀,跑到道场坎上一看,贩子牛肉筋来了。
啥?
卖犍犍。
****的犍犍,还有这一天。
给几个钢镚儿?
旁人出啥价?
八千。
加两百。
中。
苍耳来到牛栏,门一开。犍犍看到牛肉筋,扑哧一声,双腿跪下,接着一串泪水,从眼角滴答下来。牛肉筋说,****的犍犍,今天咋这老实呢?犍犍破坏过牛肉筋那事,牛肉筋对犍犍嘴都恨歪了。牛肉筋劝苍耳,卖掉犍犍,搞点闲钱。苍耳不卖。现在可以卖了。下个月,苍耳要嫁给石榴了。苍耳有病,她要在结婚前把病治断根,治病差钱。
犍犍跪着不起,滚出来的泪珠子,能串成一根项链了。苍耳心里一阵紧,一阵松。一阵松,一阵紧。三年前,蹦子车翻了,苍耳男人刺槐没气了。男人走后,苍耳和犍犍相依为命。家里很多活苍耳干不了,犍犍也干不了。比如耕田,上屋换瓦,给香菌杆子钻眼等等。苍耳就请麻脸、龅牙嘴来干。当然,干活最多的还是俺。苍耳也不会要他们白帮忙。两家的农田,每年耕种两季,犍犍全包了。一来二往,互不相欠,清清白白。
犍犍除了耕种农田外,还是苍耳的保护神。两年前某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牛肉筋跟贼娃子样,偷偷摸摸,溜到苍耳床前,想占便宜。突然,犍犍一角剜开牛门,又一角剜开屋大门,再一角剜开厢房子门,最后一角剜开了牛肉筋。牛肉筋光着屁股,开着蹦子车,慌忙逃了。那一次,牛肉筋携带的两颗原子弹,差点给骇爆炸了。老色货,死心不改。半年后,同样的黑夜,牛肉筋改骑摩托车,又来占便宜。还是犍犍,三角,牛肉筋进了医院,住了半个月。过后,牛肉筋那颗色心虽在,但那色胆真没了。犍犍还做过一桩业务。一年前四月某天下午。光棍龅牙嘴给苍耳点包谷。太阳毒。汗水把飞蚂蚁淹死了一大群。累。他俩在一棵大杨树下歇凉。苍耳脱了外套,红汗衫领口低,冒汗的****一眼被龅牙嘴看到了。龅牙嘴馋得口水直流,猛抱住苍耳。嘴还没亲到,犍犍拖着犁铧家私,一个蹶子,又一角,把龅牙嘴剜出了几丈远,龅牙嘴的两颗龅牙飞没了。犍犍就这几招,把名气整大了。队上的单身汉,当然包括俺在内,再也不敢对苍耳动手动脚了。
不卖了,犍犍,起来。
犍犍不起。
犍犍,起来,你也跟俺一起嫁过去。
犍犍不起。
明里俺叫石榴也给你找个媳娃子。
犍犍一听找媳娃子,蹦起来,打了一蹶子,尾巴甩了一圈儿。****的,比俺还激动。牛肉筋那张脸,黑得跟火烧过的栎树疙瘩似的,灰溜溜地走了。
二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苍耳出生在河南,三岁就死了爹。爹是喝敌敌畏死的。爹卖了两头年猪,买了一头母牛。拉回来只过了一夜,早晨起来放牛时,看见母牛瘫在牛栏里,肚子鼓多高,兽医说这是发小肠气死的。村民笑他爹是个苕货,买了一头病牛回来。骂得最狠的是娘,说他爹真没出息,病牛都看不出来。挖个坑埋了母牛。一眨眼工夫,她爹藏在牛栏里将一瓶敌敌畏喝空了。抬向医院的途中,他爹踏上了那条不归路,又往回抬。家里当年很穷,发生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穷到啥地步,发生的这件事足够说明:有一天,苍耳娘和她爷爷奶奶,都到地里挖芋头去了。一个要米叫花子来到她家,东翻翻,西看看,光景着实寒酸。叫花子走的时候,把在别处要的麦子面、花生、红薯头子之类的东西倒在了案板上,用一个破洋瓷盆子盖着。叫花子出了门,又拐回来,把蛇皮口袋也留下了。据高坎奶奶说,她看到叫花子出门时眼睛红润润的,掉着眼泪。她爹满百日后,娘便跟着一群卖瓦缸的人跑了。这一跑,就再也没回来过。同时,娘还带走了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小家伙,反正当时在娘肚子里已经有六个月大了。
苍耳对俺说,她七岁以前没长记性,啥子都不晓得,这些全是高坎奶奶对她说的。七岁以后,记忆功能才发挥作用。
苍耳九岁了,别家孩子上学,她只能在家打猪草,读不起书。队上九叔有一远房亲戚,姓全,在荆门住。结的是他亲表妹,生了个儿子腿有毛病,拎起一条,放下一摊。女的经受不住打击,跑了。男的一手把孩子带到六岁,又夭折了。在九叔的介绍下,姓全的把苍耳接过去,供她读书。
俺表哥认识苍耳时,她不到十六岁。当时俺和表哥刺槐在荆门一矿上挖煤。煤矿不远处有一口井,水是泉水,清澈,喝着甜甜的。俺们每天吃饭时都要跑到井上去喝两瓢水。大师傅挑在缸里也是这水,但是水一进缸,就喝不出那个味了。这就好比山里姑娘,一到东莞打几年工回来,感觉就不那么纯了。井水不光养育了这一群煤人,还养育了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每天来这里背水的有好几十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背得动,背上都有一个背筒子。人群中有一个小姑娘引起了俺表哥的注意。小姑娘个头矮,只和背筒子一般高。面黄肌瘦,衣服补丁挤补丁,一看就晓得正在经受饥饿的折磨。于是,俺表哥每天早晨把两个腌酸菜包子留着,偷偷塞到了那小姑娘的裤子口袋里。一年包子塞下来,那小姑娘、表哥和俺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俺每天早晨也只吃了一个腌酸菜包子,还有一个刺槐给吃了。三年后,那小姑娘跟着表哥,来到了俺们李湖塆生活。小姑娘就是苍耳。俺应该叫表嫂,可她小俺五六岁,再说苍耳这名字也喊了三四年了,表嫂叫到还真不顺溜,所以一直叫苍耳,直到现在。
三
今天去毛湖走人家。苍耳顺路跟俺出去做一天活。俺来苍耳家时,她正准备起床。从坎下传来牛铃声,叮叮当当。是隔壁张麻子去放牛了。哞的一声,犍犍叫了。苍耳披着衣服,扣子没来得及系上,连忙跑到牛栏。门一开,犍犍蹦出来。苍耳说,乖,莫偷吃人家庄稼。
犍犍哞的一声,似在回应,晓得了。直追张麻子的牛去了,那里有犍犍的老相好。
苍耳想到了肚子里的鸡蛋疙瘩,好害怕。想着,脑海里又冒出了石榴他娘。石榴他娘就是因这种疙瘩送的命。上个月在村头,县里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说是要搞体检,把子宫肌瘤给查出来了。遵照医嘱,苍耳上县医院做了复查。医生说情况不好,有可能是恶性的,要求到市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听人说,那个地方一刀子下去就要花万把块,苍耳咂磨着一定要多挣点钱。
回到厢房子,翻找了好半天,才把两个布袋子找出来。快一年没用了,布袋子脏得找不到鼻子眼睛。苍耳用竹棍把布袋子打了一顿,又用抹布抹了几遍。
苍耳挑着帆布袋子,歪歪叉叉地走在田埂上。迎面走来四婶。
咋啦,还有时间补锅啊。
瞧病,差钱。
找石榴要。
莫让他知道。
嗯。
苍耳路过子强门前,子强猴样蹲在门槛上吃饭。子强喊,苍耳,把锅补一下。正说着,子强妈已经把铝锅拿出来了。才用了半年,漏水,扔了,可惜。苍耳先剪掉锅底,敲平四周。接着将锅的底部沿着榔铁,用小锤翻边,砸平。然后拿出新锅底翻边、平边。最后将新锅底和旧锅扣在一起,不停地敲打压缝。苍耳补锅,无需使用胶质,无需热源焊接,全凭手工完成。全套动作轻巧顺溜。补锅这手艺,刺槐会。苍耳只是随便瞟学了几眼。刺槐走后,苍耳捡起了这活。子强妈把锅装满水,过了几分钟,未渗水。
多少钱?
收个本钱,十五块。
给。
苍耳来到三大爷家,三大爷一个不锈钢锅破了个眼。苍耳从布袋子里找出一根铝条,从眼中穿过去,剪断,一头露出一点,一边垫上锤子,在另一边用锤子敲打,磨平。三大爷装满水,未渗一滴。
好。
给钱。
五块。
中。
一年多没出来做活了。很多人家里不是锅漏水,就是瓷盆子破了个洞。苍耳这一天生意不错。鸡子上笼的时候,才摸回家。
四
俺今天在给刺槐竖碑。竖碑是苍耳结婚前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是刺槐他爹提的条件。既是为了安慰刺槐他爹,也是给刺槐送点小礼,以免半夜找到石榴头疼。竖碑这事枯燥无味,没啥意思。俺给你讲讲石榴那些事。
石榴曾是苍耳的仇人。家在车店镇浴乡坪村。那儿山不高,路不陡。出产水稻。隔俺们李湖塆不远,也就四十多公里。头一趟来俺们这里,俺们三个刚从荆门挖煤回来。石榴收猪,人生地不熟,一天也收不到几头,晚上还要求爷爷拜奶奶,才能找个地方住一晚。后来他就找到刺槐,叫他帮忙收猪,按天开工钱,晚上住他家,免费。春夏收猪,冬季收羊子、柴和木材。都能赚几个碎银子,打得火热。冬至刚过第二天,刺槐给石榴上柴,俺也在上柴。柴堆在公路外面,距蹦子车五十多米。上车的时候,老鸦在对面山上哇呀哇呀叫着。有一只老鸦还屙了一泡屎在刺槐头上。俺一再提醒大伙,搞过细点,安全第一。扛了一下午,只剩最后一根柴了。刺槐刚把最后一根柴扛到公路坎上,意外发生了。公路塌了,车翻了,刺槐垫在了轮胎下。轮胎有气,刺槐没气了。
苍耳一听说刺槐出了事,就哭塌天了哇,俺的刺槐呀……哭得尖尖响,就跟杀猪样的。后来就昏迷了。再后来警察也来了。警察带走了石榴,关进了禁闭室。石榴负全责,车不该停在一个危险的位置。双方经过谈判,丧葬费和死亡赔偿金一共十四万。警察说这是根据湖北省什么条例什么规定匡算下来的,一点都不得错。石榴家赔不起这些钱。蹦子车才买两年,借的钱刚还清。车没有买保险。石榴妈卖掉耕牛,年猪,反正把能卖的都卖光了,才凑齐了一万块钱。先葬刺槐,亡人入土为安。接下来,石榴妈又把一层砖房卖了四万,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万,共五万交给苍耳。石榴妈一边道歉,一边磕头,希望能得到苍耳一家的原谅。只要苍耳说一句话,石榴就能判个缓刑。苍耳不同意,整天三泡鼻涕两泡泪,惹得那条大黄狗也呜呜呜个不停。刺槐他爹也不同意。先是一把子把五万块钱抢到了手里,说钱他先给孙娃子保管到,将来读书用。再就是说钱必须付清,谁放人谁付钱。无怪乎是怕苍耳跑了,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俺姑爹真是个精明人,孙娃子还没生呢,先把钱揣进了自己腰包。那时候丫巴果还怀在肚子里,有五六个月大了。苍耳一摸这凸起的小腹,对石榴就恨得咬牙切齿。不管石榴哪个亲友来说情,她都一口回绝,坚决不出具谅解书。好了,苍耳在喊吃午饭了,等吃过饭后俺接着给你讲。
五
刺槐的坟距公路有半里多路。上午主要是搬弯石和碑块子。这东西重得很,把俺的肩膀都磨肿了。下午就是把刺槐坟上的扁石头拆下来。这石头没用,好风化,管不了几年。最后才是一边竖碑,一边砌坟。活整个就是砌一座新坟的工程量。整个下午的工作俺已经给你介绍完了,现在接着给你讲石榴那事。
苍耳没有原谅石榴,法院判处他有期徒刑两年零三个月。
刺槐五七过后,俺陪着苍耳到县医院做孕检。那天把俺羞死了,好多医生把俺当成了苍耳的男人。娃子和俺没啥关系,俺背了一天黑锅。苍耳就是相信俺,出门没俺她恍魂。俺老实吧唧的,可靠呢。做完检查经过大厅时,一个身影从眼前闪过。就是文化人说的那种似曾相识的身影。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石榴他娘。她刚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脸上白刷刷的,毫无血色。处于好心,等她走远后,俺走进那个医生办公室,以石榴他娘家属的身份,询问了病情。医生那天****吃多了,冲了一句,她都子宫癌晚期了,你们还不让她来住院?俺听了,心里突然变成了酸菜缸,酸水还在里面浪格儿里格儿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