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检回来第二天,苍耳叫俺去打听一下石榴她娘的情况。俺没敢直接问她本人,虽然别人都说俺脑子缺根筋,但这个俺还是懂得的。俺问的是石榴的邻居。他邻居说,石榴不是他现在爹妈亲生的,他现在爹妈不孕不育。他们两个四十三岁时,从宜昌一万二千块钱买回来的。他这个爹前年得病死了,只有母子俩生活。石榴出事那天,他娘也就是风信子,一接到电话,当场就给吓晕死了。还是俺老二打120把风信子送到县医院的。风信子确诊为子宫癌晚期。医生建议她做个手术。风信子操心儿子的事,只在医院住了两天就跑回来了。事实上,子宫癌也没有多么可怕的。俺大姨妈也是子宫癌晚期,做了个手术,活了四五年了。只要癌细胞不扩散,都跟好人一样。他娘把房子卖给山上一户人家了。搬来这家看她可怜,给了她一间厢房子住着,还给了一块田种着。
俺听后,额头上直冒汗,脊梁骨跟抽了风似的,凉沁沁的。俺回来把情况给苍耳说了,苍耳傻不呆呆的,不说话。别人老说俺傻不呆呆的,有的还喊俺二愣子。今天苍耳也变成跟俺一样样的了。后来俺才咂磨到,不是跟俺一样样的。原来这石榴的生活经历,跟苍耳的生活经历一样样的。
第二天,又是苍耳安排的。让俺骑着摩托车,带她去看风信子。摩托车跟乌龟在地上爬的样,慢死了。苍耳不准俺开快,肚子里还有个小宝宝,经不起颠簸。
在风信子那件简陋的房子里,俺们又了解到了石榴很多故事。碑竖好了。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了。等炸好了俺接着给您讲。
六
光头对风信子说,娃娃来自于孝感,接头人是个老头子,别的不知道。孝感老头子对光头说,娃娃来自于河南,接头人是个胖女人,别的不知道。至于胖女人从哪里弄来的娃娃,信息从这里断了线。风信子问石榴几岁,石榴说不知道。问他出生在哪里,他说不知道。问他还记得他妈不,他说记不得。他只记得不该吃人家棒棒糖。等两个棒棒糖一吃完,就没见到妈了。
当风信子讲到石榴出事时,泪水唰地流出来了,还拿出了石榴一本本献血证。苍耳翻看这些本子时,心里就跟一窝蚂蚁,翻滚着不停。当她问风信子为啥不治病时,风信子说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想多看几眼儿子,以为多赔钱就可以不坐牢,为这她才卖了房。现在已经一样无一样了,哪有钱治病。再说,她也不会借钱治病,这不是在给儿子背上压石磙么。
俺们起身走时,风信子又扑哧一下,跪在了苍耳面前,希望能原谅石榴的过错。风信子的恳求,苍耳一时不知道说点啥好。赶紧快步离开了她家。
这之后,把俺烦死了。隔个把星期,苍耳就安排俺去给风信子不是送点猪蹄子,就是送点罐头、饼干之类好吃的过去。耽误了工夫,亏了油钱。除了俺,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后来俺也想通了,多做好事,少得疾病。
再后来,苍耳收到了石榴的一封来信。信的意思是说,出事后,他一直没有机会对苍耳、对刺槐他爹亲口说声对不起。一想到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他就会想到他自己儿时的经历。最不能原谅的,今天的这个烂摊子,尽是他一手造成的,即便坐牢,即便说一万个对不起,也无法弥补心中的遗憾……信写得有点感人,把俺眼泪都整出来了。
第二天,苍耳就叫俺好好写一封请愿书,寄给农场的狱警。写这难不倒俺。俺虽然初中没读完,但俺天生爱看书。像什么《隋唐演义》《大唐三侠》之类的书,俺背得滚瓜烂熟。不像别的光棍,白天只会卡五星,斗地主,夜里还抱个充气娃娃发泄。俺床上放的全是书,睡觉前就看小说,瞌睡了抱着小说睡到天亮,哪还有时间想入非非啊。这个请愿书是每个月写一封。不知道是不是它起了作用。一年后,石榴批准假释,提前回家。石榴一出监狱门,就来了电话,说谢谢苍耳的谅解。石榴出狱的第二天,他娘就走了。得知他娘病逝的消息,苍耳和俺赶去送了花圈,放了炮,磕了头,烧了纸。苍耳在喊宵夜了,桌上摆了一胶壶包谷烧。四丫头嘲笑俺,说俺见了酒,就跟黄母牛见了尿,黄土都能啃三层。老鸦莫笑母猪黑,他也一球样。
七
太阳从对面山尖钻出来了。俺开着麻木,送苍耳和幺妹去赶村头里红壳子班车。今天苍耳要到市医院去检查鸡蛋疙瘩。苍耳非要俺送她去,还把俺幺妹也搬去了。如果做手术,幺妹能伺候她。这本不是俺操心的事,应该石榴去。但石榴不在家。给刺槐碑一竖好,他就上贵州煤矿结账去了。说是结账,去了半个月都还没回来,估计又进洞子了。为了结婚,才买人家的旧房子,有点帐没还清。上二十个班,能挣五六千。石榴真是要钱不要命。挖煤时间长了,会得肺尘病。就是煤灰把肺部给堵住了,一堵,死起来就快了。俺们队上死了两个了,岁数还没俺大。有时候还会遇到意外。前年,瓦斯爆炸,俺幺妹夫在洞子里没跑出来,烧死了。矿上赔了二十三万。俺幸运,虽没烧死,但半张脸烧得不像人样。俺的名字叫西瓜,因为俺脸皮有点像西瓜皮。矿上赔了俺十万块钱。还是瞎得看不见,至今没娶到媳娃子。
坐在班车上,无聊死了。俺接着给你讲苍耳和石榴的爱情故事。
风信子满五七后,石榴来开他蹦子车。刺槐出事后,蹦子车就一直放在苍耳屋檐下。那天石榴来到苍耳家,给丫巴果买了几罐奶粉,还买了一大堆玩具。虽然苍耳板着脸,拒绝收下。但石榴不吃她这一套,闷闷地陪着丫巴果玩小汽车。丫巴果刚满一岁,对啥东西都感到稀奇。很快,丫巴果就喜欢上了石榴。一个多小时后,石榴开着他的蹦子车走。丫巴果不松手。石榴对苍耳说:原谅俺,欠的钱俺会还上的。苍耳不说话。
俺成了石榴的新帮手。白天走村串户。鸡呀,猪呀,牛呀,只要是卖得出去的,俺们都收。夜里,就送到县城交货。行情好,一天能赚个两三百块,也有连本都保不住的时候。
每次石榴从县城回来,都会带来好吃的和好玩的。丫巴果一见他,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跑来,乐呵呵地抱住大腿。苍耳这个时候,也不好怎么阻拦。石榴把一个星期挣的钱交给了苍耳。苍耳收下钱,打死都露不出点笑容。那张马蜂窝似的脸,紧绷绷的,蚊子飞上去都会栽跟头。看得出来,苍耳对石榴,一时还无法接受。
秋天过去。没什么好收的了。要收只能收柴。石榴打死也不收柴。四丫头老二打电话叫他去贵州挖煤,三百块钱一个班。石榴就跟四丫头一起去了。每个月工资一发,石榴就往苍耳一本通上打三千块钱。干了四个月,四丫头先回来了。她胳膊被石板砸断了,打着石膏带,挂在脖子上。老板赔了五万块钱。第五个月,石榴也回来了。胳膊也被石板砸断了,也打着石膏带,也挂在脖子上。把赔的五万块钱交给了苍耳。苍耳的脸上,依然罩着一层云。
石榴胳膊是怎么砸断的,四丫头老二给俺说了,说是他自己砸断的。俺把这事给苍耳说了,苍耳当场恍魂了。眼前一黑,倒在俺怀里。把俺差点骇死了。
这事过后,苍耳就和石榴通上电了。去年腊月,苍耳拿了六万块钱,石榴又向亲戚借了一万块钱,在他们村里买了一栋旧两层楼,准备结婚住。
幺妹喊车站到了。下车。
挂号。抽血。彩超。核磁共振。医生说普通肿瘤。要到市医院开刀住院,必须到县人民医院开转院手续,否则农村合作医疗不给报销。县人民医院说,小手术,俺们能做,不必转院。好,就到县人民医院做手术。术后第二天,俺将那两个鸡蛋疙瘩送到市医院化验,报告单说是良性。俺们都松了一口气。
八
农历五月初八。冲猪煞东,神值玉堂。苍耳出嫁。健健也出嫁,倒插门。一切从简,没请锣鼓家私。两辆麻木,拉苍耳和亲戚。苍耳第一次穿礼服,和刺槐结婚时,没穿这个。礼服是在镇上租的。苍耳感觉磨肉,酥酥的,痒痒的。一台蹦子车,拉犍犍。犍犍头戴大红花,搞得二五不成一十的。车走了,俺姑爹站在门槛上发愣。穿着蓝色夹克,石榴才买的,蛮扎眼的。他在家看门,这个日子他去不适合。石榴说了,等把麦子收起来后,就把老人家接到坪里一起住。一路有唱山歌的,有讲黄色笑话的,有划拳打赌的。犍犍偶尔哞几句,独自乐着。
雷中王响了。大地红响了。三眼子铳响了。到了。
犍犍一蹶子从蹦子车上跳下来,冲向牛栏,见媳娃子去了。****的,比俺幸福多了。
没举行结婚仪式。也没人闹洞房。没有几个客人。石榴忙前忙后。苍耳换了一套简装,也在喊这喊那。
喝醉酒。吃饱饭。天黑前回到家里赶紧上猪食。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咋整的,苍耳突然走了,好不习惯。俺原来做梦都想找媳娃子。今晚上,不做梦了。老想苍耳,越想越发毛。起床,到外面走走。烦躁躁。又上床,看到一本书,名字叫《烈火金刚》。****的,火星子都没有,还敢叫烈火。火机扑哧一响。烈火真的来了。火越烧越大,浓烟大冒。爹起来了,往俺身上泼水。后来俺就不知道了……
太阳跨过秋树尖了。起床。怪了,咋在爹屋里睡了一夜。回俺房间,黑黢黢的。书没了,被子也没了。****的,俺昨天晚上干蠢事了。
九
爹叫俺去磨刀,准备上山砍蒿。手机响了。苍耳打来的。说班车还有十分钟就到村头了。叫俺把麻木开过去接她回来。
出稀奇了。昨天才嫁过去,今天就跑回来了。屋里有啥好留恋的,咋这么放不下呢。
俺问苍耳,咋回事。苍耳说不管俺事,少问。看不出有多伤心,也看不出有多高兴。
苍耳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还叫俺把幺妹叫来陪她说话。队上人有说这,有说那的,就是猜不出个所以然。
给猪上最后一桶食后,石榴开着蹦子车来了,犍犍也回来了。俺心里咂磨着,出啥事了。
石榴跟俺睡的。石榴叫俺看他腰窝子。俺看见他腰窝子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圆圆的,像小日本的国旗。胎记中心有一颗黑色的痣,痣上长了三根毛。俺把看到的给石榴说了。石榴说苍耳腰窝子也有一块青色的胎记,胎记中心也有一颗黑色的痣,痣上也长了三根毛。俺说,好稀奇。石榴说,苍耳说她小时候经常和高坎奶奶在地里挖红薯,就问高坎奶奶她娘长啥样。高坎奶奶就会给她说:你和你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连那块青胎记都一般大,痣上的毛都一般长。苍耳就凭这个判断,说俺是她亲弟弟。俺说,****的,莫骇俺。石榴说,骗你就是四条腿爬爬。俺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啊?石榴说,真巧合上了。俺问,圆房没?石榴说,没。苍耳还问石榴喜欢吃面食不?石榴说,顿顿吃都不厌。苍耳问石榴小时候喜欢说中不?石榴说很喜欢说中。俺说,只能证明你们都是河南的,不能证明你是她亲弟弟。石榴说,她不依,硬说是。俺说,那年上海起火烧死了好多人,为了跟家人对上号,说能查个啥鬼东西。石榴说,对,俺在电视上也看到过。俺说,查的那东西,有点像骚胡子放屁,蛮洋气的。石榴说,对,好像是英语字母。
第二天,他俩上城里查那洋玩意儿去了。
姑爹来找俺,说犍犍从石榴那里回来后,不吃不喝。俺跑去看,犍犍眼睛红红的,泪珠子还在翻滚。****的,想媳娃子,比俺还伤心呢。
犍犍,吃草。
犍犍不吃。
犍犍,喝水。
犍犍不喝。
明里把俺那黑沙牛拉来给你当媳娃子。
犍犍一听说有媳娃子了。突然蹦起来,咕咕咕,喝个不停。****的,比俺还着急。
三天后,苍耳回来了。说查的那洋玩意儿叫DNA。石榴和苍耳是亲兄妹两个。通过科学化验的,不得错。
苍耳这次从县城回来,叫石榴给幺妹买了一部手机。高级呢,上面就一块玻璃,一个按键也没有。俺幺妹高兴坏了。接下来,石榴收猪,幺妹成了他的帮手。
苍耳给俺买了一瓶擦脸的,上面写着疤痕灵三个字。俺激动得一夜没睡着。那油膏子神奇得很,脸擦了一段时间,不怎么像西瓜皮了。倒有点像香瓜皮了。
香瓜,香瓜,苍耳在喊俺。叫俺把麻木开过去。俺把油菜上了车,去榨房里打菜油。苍耳坐在油菜包子上,软乎乎的。麻木车突突突地响着。俺忍不住了,随口唱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