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竞
玉凤恍恍惚惚走出来,正午日头热烈烈地悬在头顶,她举起手拱在额上,脚下虚软得不行,才走几步就汗湿后背。
喂,热吧?来个冰棍?
那老女人顶着一头火红短发,几乎将右手冰棍戳到了玉凤脸上。玉凤有点恼怒地望着她。女人赶紧舔了一口自己左手的冰棍,一条细细的奶油线直淌到下巴。她催玉凤回忆:我们是邻居呐,昨天还在电梯里见过的,记得不?
玉凤回头无力地瞅了一眼医院大门,才短短二十四小时,她记忆怎么就这么坏,连“邻居”也记不住了?是了,在这之前的之前,亲戚介绍她来城里当保姆。女主人挺喜欢她,嘱她拿到体检报告就可以正式“上班”了。她欢天喜地。若不是刚刚医生的一席话,她恐怕真要努力结识小区邻居,当一个热心又讨喜的保姆。但是,现在她累得厉害,连应酬“邻居”一句的力气都攒不起来。
吃啦,专门为你买的。
玉凤不理老女人,闷着头往前走。老女人只好左舔一下,右咬一口,紧紧跟在她屁股后面。玉凤几乎要回头冲她大吼了:老是跟着我干什么?你以为乡下女人好欺负吗?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老女人却忽然抓起她胳膊,将她拉到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
干什么?干什么?玉凤也发了蛮,身子像秤砣一样下坠,老女人满口安慰,我不是人贩,来看看,就看看。
被迫着,那就看看。可这有什么好看?音乐响起时,玉凤感觉平地起了一个炸雷,一群人,认认真真排成队,两人一组,收腹挺胸,昂头踏足,踩着音乐的节拍往前走,到了几张板凳围成的“观众席”,摆姿势,拗造型,停顿个两三秒,再往回走。玉凤渐渐张大了嘴巴:老女人也上场了,她不知从哪找到一条花花绿绿的长围巾,半披半穿在身上,和一个身穿背带裤的老头搭档,到了“观众席”,两人还即兴跳了一段迪斯科,才恋恋不舍地走回去。
玉凤虽是乡下女人,也从电视上看过模特表演。无疑,这群老男人老女人是组建了一个“模特队”,有人穿着花被面上衣,配一条葱绿七分裤;有人用一件紧身蕾丝衣裹得身上赘肉颤颤巍巍,脚下还踩高跷般踩了一双松糕鞋;还有个老头,不知是不是将他孙子的牛仔外套穿出来了,上面至少有五十个洞!简直是一群疯魔在乱舞!玉凤惊骇过度,倒被这群人焊在原地,动弹不得。等到激昂的舞曲告一段落,“模特们”纷纷向着空空如也的“观众席”鞠躬,擦汗休息。有人冲老女人说:花姑,怎么又当人贩子了?这大姐身材不错,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啊?
玉凤简直想骂人,她才四十岁,怎么就成了这群花白头发的“大姐”?那花姑看她脸色不对,拉拉她胳膊,嘻嘻一笑,你们别打趣老实人,我先陪她回小区啊。
在路上,花姑像是帮了玉凤大忙,挽上她手臂滔滔不绝道,我呀,以前烦心事多得要命。自从参加了模特表演队,啥情绪都没了!你有时间也要来玩玩啊,人一辈子,开心最重要!
玉凤狠狠瞪了花姑一眼,她怎么开心?医生说她乳房上长了个“东西”,不知良性还是恶性,她说不定明天就要入土!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被查出的病,玉凤就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强烈恨意,如果她一直呆在乡下,不为念书的儿子攒学费,到这里当保姆,她就不会体检,不会查出****有病!但现在,她有什么资本开心?玉凤不知不觉地将心里话吼了出来。花姑退后一步,怔怔地悄声提醒,你的楼层,到了。
玉凤不愿留在主人家,乡下女人也有自尊呢,她怕在人家家里病,在人家家里哭,更怕死在别人家,太晦气了。女主人是好人,再三安慰玉凤,说不定是良性的,你再去做个详细检查吧。玉凤含着泪,主人越是这样,她越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说破天也要走。主人只好差遣男人帮玉凤买车票。男人下楼去了一趟,回来手里多了个盒子,他说,咦,玉凤大姐可以啊,才来一天就交上朋友了,这是住十七楼的花姑说送你的礼物。
玉凤懒得看,将盒子塞到旅行袋。回乡到家,还没喝上口热水,就和自家男人吵了一架。男人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检查什么?如果真是癌,医生要割掉你****呢!以后死了都不是囫囵鬼!
如果换了以前,玉凤肯定听男人的话,但她这半辈子都在听话,都像牛一般劳作,临了大事,她也想自己做回主,“开心”过日子啊。玉凤将存折揣在怀里,没理男人气急败坏的吼叫,昂头出了门。
半年后,玉凤再次回城里,还是去以前的主人家里当保姆。她果真只是乳房纤维瘤,吃了半年中药,肿块消了,现在身体倍儿棒。难得主人不嫌弃。她和好心的女主人拉着手说了一会儿体己话,主人忽然想起花姑,说可惜了,花姑还不到六十岁,得的是肺癌,查出来已经是晚期,难为她还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一直换假发,都没人看出她生病。
玉凤的心口像是被重锤击打了一下,她匆匆回自己房间,找出之前一直压在袋底的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民族风围巾,大红大绿的流苏,现在连乡下人都不会用这么艳俗的颜色了吧?但看久了,却觉得那围巾漂亮得很,仿佛又曳在花姑肩脖上,她胸脯挺得高高的,走着模特步,转身,递上一个疯魔的大笑。隔了泪光,玉凤也对花姑,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