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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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青山有幸留诗魂(1)

罗贤慧

巴蜀之地,自古钟灵毓秀,天宝物华。这方热土,唐代孕育了诗仙李太白,宋代走出了大文豪苏东坡,而此后的元明清三代,最负盛名的诗人就要数清朝乾隆年间的张船山了。张船山生于1764年,是清代杰出的诗人、诗论家、书画家,名问陶,字仲治,号船山,是清朝著名贤相张鹏翮的玄孙,曾任翰林院检讨、山东莱州知府,著有《船山诗草》26卷,著诗5000余首,现存3500余首,被清代诗人袁枚赞为“蜀中诗人之冠”,世人称之为“青莲再世”“少陵复出”。只可惜,这位大诗人一生运途却极其多舛。嘉庆十九(1814)年三月初四,张船山病逝于苏州,因家境萧条,三个女儿无力扶柩还乡,只能暂时寄棺于苏州光福镇玄墓山,第二年受友人资助才得以归葬故乡四川省蓬溪县金桥乡翰林村两河口的祖茔。

掘坟

1959年。蓬溪县金桥乡翰林村唐家湾。

初夏,一场新雨过后,一切都显得勃发而又清新。东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廖受知就扛上锄头出了门,来到屋后山腰的一小块平地上。这块平地随着山势,形成一个弯弯的月牙形,被称为“小月亮坪”―这座山上还有一个“大月亮坪”,形状与“小月亮坪”相似,只是位置更高了一层。

坪上的野草已经在前几天就拾掇干净了,昨夜一场透雨,正好开锄下种。站在坪边,这锄头到底要不要挥下去,廖受知心里还有一点犹疑。

这年头,人们跟疯了似的,从上到下都铆足了劲要“******”。集体那点土地,粮食产量本来不高,却被队里、公社、县上层层浮夸虚报。报上去的“产量”可以作假,但要交的公粮任务却是实打实的。交完公粮,剩给全队一百来号人的也就是些瘪谷残粒了。一年到头勤扒苦挣,可到头来如果只指望着那点粮食,全队人大半年都得饿肚子。没办法,上面只好发了话,鼓励社员开荒拓耕,开出来的“堆堆地”自种自收。于是几乎一夜之间,那些田边土角、房前院后,但凡能够挖下一锄头丢下一颗种的地方,都被人们开了出来。而眼前这块小月亮坪之所以还没人动,只因为它是黑柏沟张氏一族的墓地。在中国农村古老的习俗里,挖人祖坟是比直接拿刀剁人更招忌恨的。

然而廖受知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家里两个小子饿得嗷嗷直叫,瘦得跟晒干的绿豆芽似的;媳妇儿肚子里还兜着一个,眼见得下半年也要落地了,一落地又得添一张嘴巴。要是再不开出一块地种点粮食出来,一家人只能眼睁睁等着饿死。虽说“人死为大”,可总不能因为顾忌死人就让活人饿死吧?再说,这是别人家的祖坟,就算坏了风水,有什么好坏也落不到他廖受知身上。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墓里的死人早被虫子吃了被草根腐了,还怕什么?把一块大好的地这样荒着,简直连天老爷都不容!

东方现出几丝红云,早起的山雀子已经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催晨了。得抓紧干,再等一会儿,生产队长就要在垭口上敲着那面破锣喊社员们出工了。廖受知往手心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高高挥起锄头,挖了下去。

地垦得很顺利。廖受知感觉脚下的土地就像一个撂荒已久的女人,正敞开了怀,等着他去耕作,去开掘,去挥汗如雨。新翻的泥土清香混着四野里的青草味儿,刺激着他的鼻子和神经,让他每挥一次锄头就多一分干劲,他简直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来开这片坟地。

太阳跳出了东边的山头,阳光下每一块土坷垃都泛着金子一样的光泽。廖受知一边挥锄,一边想着,这地开出来就可以下种,几天后就能出苗,然后一天天等着苗子拔节、出花、挂须……只消两三个月,娃儿们就有新包谷啃了!廖受知越想越兴奋,忍不住笑出声来,手底下的锄头也越挥越带劲。忽然,锄头碰到一块小石子,发出清脆的“铛”的一声。廖受知没在意,用锄头把“石子儿”刨开继续挖。那“石子儿”滚了几下,滚到他脚边,在他脚背上砸了一下,竟微微生疼。廖受知弯下腰,捡起那块“石头”顺手就要往旁边草丛里扔去。就在扬起手的一刹那,那“石头”反射出一道金光,晃花了他的眼睛。廖受知收回手一看,那“石头”跟脚边的土坷垃和小石子完全不同,竟然本身就是金黄色。他忍不住把它在前襟上狠狠擦了擦,“石头”上沾着的浮土被擦掉后,光华更盛,竟像是一小块金子!廖受知不敢相信,想起老人们说过的法子,把那“石头”放嘴里咬了咬,这才确信无疑―那真是一块金子!

廖受知呆了呆,顾不得开地,扔掉锄头就往家里跑……

很快,月亮坪上挖出金子的消息在唐家湾不胫而走。廖受知只是挖了一座不知名的张家祖坟,就挖出了金子。而就在两河口的大、小月亮坪,还埋着张家历代三十几个族人,其中还有一个大官―当过莱州知府的张船山。他的墓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宝贝呢!人们越想越兴奋,个个眼里冒着绿光,恨不能立马把那些古坟都一座座掏个干净!―是,金子不能吃,但是有了金子谁还会愁吃?

然而毕竟是挖人祖坟,终归是犯忌讳的事,人人心中都想,但一时间却没有人敢贸然动手。最后,只有廖受知、梁崇军两个人胆大,又撺掇上村党支书赵万代,约好第二天上午一起动手,掘开张船山的坟。

这天,金桥乡公社学校的代课教师―黑柏沟张氏第十九代传人张清廉正在给学生讲课,忽然教室门被“砰”地推开,一个同族兄弟一手扶着门,一手撑着喘得直不起的腰,冲他喊:“清廉大哥!快!快!二队的人在挖咱们月亮坪的祖坟呢!”张清廉一听,扔下手里的书就一路小跑往月亮坪赶。

然而,他终究晚了一步!张船山和弟媳杨古雪等人的坟已经被掘开,只剩几个大大小小的土坑,像一张张向天张开的嘴巴,像是在为那些安眠的灵魂遭受的屈辱望天呐喊,又像是在对着这位迟来一步的张氏后人无声地哭诉。坟坑周围,到处是七零八落的墓石和碑石,其中一块残石上分明刻着“问陶公船山之墓”几个字。张清廉欲哭无泪,蹲下身来,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念过私塾的他知道,这墓里安眠的不只是他们张氏一族的祖先,不只是前朝的一个知府,更是一位极富盛名的书画家、巴蜀元明清第一大诗人。“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看着这墓重新建起来!”张清廉在心中暗暗发誓。

后来,张清廉听在现场的族人说,当日梁崇军、赵万代和廖受知来到小月亮坪,不顾张氏族人的阻拦,打着公社鼓励农民开荒的旗号,第一个掘开的就是张船山的墓。在墓里,他们找到一串朝珠,还有一些玉器。可是这点东西离他们想象中“大官的陪葬品”简直差太远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又掘开了旁边张船山的弟媳杨古雪的墓。这一次,他们发现了一只凤冠,还有一些金银和珠玉饰品。比这些陪葬品更让他们惊讶的是,一百四十多年过去了,墓中女子的模样竟宛然如生!不只身体发肤全然没有腐坏,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完好无损!而就在他们移开墓石的瞬间,墓中忽然冒出一阵青烟,墓中的尸体和衣衫竟然全部朽坏了!在场的张氏族人纷纷跪下祷告,说先人显灵了,这坟再掘下去是要遭报应的!掘红了眼睛的廖受知他们这才稍稍迟疑了一下,支书赵万代提出先暂时就“开”这点地,后面的再说。廖受知和梁崇军只好停了手,看了几眼其余的张氏祖坟,悻悻离去。

张清廉既心痛先人暴尸于野,墓里的陪葬品被人强占而去,更担心月亮坪上其余的张氏祖坟再遭此横祸。然而仅凭一己之力,实在无法阻止那些想要掘墓的人的贪念,更何况还有村支书赵万代从中领头。怎么办?思来想去,他连夜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任隆区政府大门上,揭露控诉了赵万代等人滥毁民坟、私掘古墓、强占葬品的罪行。区上很快派人查处了这一行为,追回了墓中掘出的金玉等物,收归国家所有。同时,村支书赵万代也被撤职。

月亮坪上张船山的哥哥张问安、弟弟张问莱以及张氏其他先辈族人的墓终于得以幸存下来……

建墓

2014年8月28日,农历八月初四。

一大早,80岁的张清廉就穿上幺女儿从成都买回来的白衬衫、灰西裤和新凉鞋,就着窗前的小圆镜,把一头稀疏的白发拢得服服帖帖,又把衬衫的肩缝、下摆扯得规规整整,这才从神龛上取下前一天从镇上买回的香烛、白酒,出了门。

时节虽已入秋,但“秋老虎”的余威仍在。张清廉没走多久就感觉身上微微冒汗。他停下来歇了歇,倒不是因为身体吃不消―以他这半年的状态,走起山路来好多年轻人都赶不上―只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无比神圣,他不想裹着一身臭汗去完成。为了这一天,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等成了须发苍苍的耄耋老人,55年都等过去了,哪里还怕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这样走走停停,足足半小时后,张清廉终于来到双河口唐家湾背后山上的小月亮坪。

站在坪上,55年前那个夏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些年,无论白天黑夜、是醒是睡、是忙是闲,他脑子里总是闪现着那一口被掘开的坟和那块残碑,更时时不敢忘记自己当年在这里许下的诺言。而今,这个承诺终于实现了!

就在当年被廖受知他们掘开的地方,一座崭新的墓刚刚建成。墓碑比原来的大,碑亭比原来的高,就连祭台也比原来的更宽,还有栏杆、碑文、浮雕―这些他都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但现在每一样都比他想象的更好。

张清廉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蹲下身来,点上香烛,洒上水酒,默默祷告,完成了一次简单而虔诚的祭奠仪式。

山上一片宁静,只有几只秋虫在草丛里唧唧地唱得正欢。时间还早,张清廉不想这么快就离开,索性在祭台边上坐下来。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又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三个月前,县政协文史委主任胡传淮带领副主任钟子宽、县文管所所长任彬、问陶诗社社长蒲海以及几名镇、村干部找到他,要探访张船山墓遗址。对于胡传淮主任,张清廉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些年来为了重建船山墓,他先后到镇上、县里找过不少人,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和支持,这位胡主任就是给他帮助最大的一位。作为县政协文史委主任,胡传淮一直以挖掘、宣传和研究以张船山为代表的本地历史文化名人为己任,先后主编了《张问陶研究文集》《船山诗草全注》《烬余录注》《清代蜀中第一家:蓬溪黑柏沟张氏家族》《张问陶家族诗歌选析》等著作,是名副其实的研究张船山和蓬溪张氏家族的专家。

张清廉带着胡传淮一行和几名张氏族人爬坡上坎、牵枝扶草,来到月亮坪张船山墓遗址实地探访。随后,就在山下一户人家,胡传淮主任向大家传达了一个消息:县上决定召开张船山诞生250周年、逝世200周年全国学术研讨会,并决定重修船山墓。

得知这一消息,在场的人尤其是张氏族人兴奋不已,张清廉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当晚,他就在家里的神龛前向先人们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并向他们保证,哪怕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他也要为这件事情奔走,不遗余力。

第二天,村里召开了张氏族人代表大会。会上成立了“金桥镇翰林村张氏宗族船山墓修复委员会”,还决定由张氏族人共同集资兴建一条公路,把翰林村双相山上张惠和张应礼墓、人形山张勤旺墓、月亮坪张船山三兄弟及杨古雪墓三处张氏名人墓群连接起来。公路从翰林村村委会驻地开始,经三社黄连嘴过河,再经人形山腰,转折沿山侧至二社唐家湾月亮坪,长约两公里。

建墓和修路的事很快得到张氏族人的热烈响应,村支书、张氏后人张智勇当即表示要个人捐资,紧接着张清保、张清学、张清双、张智华、张荣、张国清等人也纷纷捐款捐物,张智华的两个孙女还把自己的压岁钱也捐了出来,说“修复船山祖墓是我们族人的光荣,我们应该全力支持!”

很快,族人的捐款就达到三万多元。与此同时,联系建墓、修路的工程方和制作墓碑的艺工,签订工程合同,拟定碑文、碑联,开工……一切也都紧张有序地推进着。张清廉每天都要到工地上去看看,每次都能看到新进展。这期间,他为了广泛联系张氏族人,常常冒着炎天暑热在蓬溪、大英、船山之间往返奔走,还多次跟随镇、村领导到县上汇报工程情况,商讨相关事宜。他感觉自己像是年轻了55岁,又回复成当年那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终于,墓修好了,路也通了。11月,就会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到这里来参观、拜谒。张清廉心里压了50多年的巨石终于移开,松了一口气。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曾经跟县里建议,希望能尽量用原来的墓石来重建船山墓。但是那些墓石多半被当年的村民拿来垒阶沿基脚或者鸡鸭猪圈,现在已经损毁得不成样子,就连那块残碑也被梁崇军抬回家做了响墩石,碑上的文字也已风化殆尽。他们曾向梁崇军提出,愿意出价买回那截残碑,无奈对方至少要80万的价格才肯卖。综合诸多情况,县里最终否定了张清廉的建议,决定用全新的墓石来重建船山墓。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张清廉看着眼前的新墓,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开心,忍不住拧开瓶盖,抿了一小口白酒,然后畅快地“啊―”了一声,心中压了50多年的苦闷和着一口酒气全部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