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差不多了,上午胡传淮主任他们还要来对新建的船山墓和公路做最后的验收,然后大家再一起商量研讨会的一些问题。张清廉站起身,看了一圈四围的山色,又回望了一眼眼前的新墓,这才提着酒瓶,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下山去。
访墓(一)
2015年8月3日,农历六月十九。二伏,天气预报显示,最高气温39度。
凌晨5点20,闹钟响起。我匆匆起床,简单洗漱早餐后,6点钟准时上车,前往“清代蜀中第一家”―蓬溪县黑柏沟张氏家族的族居地,探访清代大诗人张船山的墓地。
清代蓬溪黑柏沟张氏家族与宋代眉山苏氏家族、明代新都杨氏家族,是几千年来巴蜀地区出现的三家最著名的大家望族。张氏一族在黑柏沟兴盛的时间长达两百余年,家族成员中有进士6人、举人18人、贡生18人,做过官的有80余人,有诗文著述流传至今的有50余人。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被康熙赞为“天下廉吏无出其右”、人称“贤相”的张鹏翮和其玄孙―被称为“清代蜀中诗人之冠”“青莲再世”“少陵复出”的张船山。前者官声最隆,后者诗名最盛。
车是前一天就租好的,本来可以直接到达黑柏沟,但因为我想先拜访蓬溪县政协文史委胡传淮主任,所以请司机师傅先绕道送我去蓬溪县政府。
对于胡老师,我虽仰慕已久,却遗憾素不相识。他是研究张船山以及蓬溪张氏一族的专家,要了解张船山,我相信在他那里可以得到最中肯的建议。为免冒昧,事前我在电话里跟他约好,上午8点在他办公室见面。
7点50,我在蓬溪县政府大楼前下车。找到政协文史委办公室,略微驻足,胡老师就来了。这是一位著述颇丰的专家,也是一位非常热心的长者。知道要见我,他提前就把相关的资料整理好,厚厚一摞,足足有七八本。然后,他又给了我两个人―金桥镇文化中心梁平权主任和翰林村张清廉老人―的联系电话,说他们是研究张船山和张氏家族的“土专家”,对那边的很多情况、资料和历史掌故都能如数家珍,我到金桥镇和翰林村后可以直接找他们。遗憾的是,因为还要准备9点钟县政协的一个会议,胡主任没能和我多作交流。
9点,我抱着厚厚一摞书,再次上车。这次是直奔金桥镇翰林村。
在镇上,我与梁平权主任会合。梁主任说胡传淮主任已经给他来过电话,让他为我详细介绍张船山的情况,并亲自带我到黑柏沟。至此,我对胡主任的敬意更深了一层,没想到对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拜访者,他都考虑得如此周到,自己因工作不能分身前往,还特意为我找好了向导。
车子继续往前,出了镇上不到两分钟就是一个陡坡,道路突然变窄。翻坡之后,眼前景物倏然一变,像是电影里的镜头切换一般,前一秒眼前还是高楼大厦的现代市镇,下一秒就变成了群山起伏的传统农村。只是翻了一道垭口,我却仿佛在时光机里穿越了30年。公路像是一条灵蛇,在山腰上钻进钻出,腾挪跌宕。两旁的山不算高,但是山头很密,一个接一个,连绵起伏;山势虽不雄健峭拔,却清逸灵秀,是典型的丘陵山貌。山上密密层层全是苍青色的柏树,两边的山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沟谷。梁主任介绍,这就是张氏祖居的黑柏沟,它分为上下两段,上沟从任隆镇黑柏沟村起头,下沟在金桥镇翰林村收尾,全长20多公里。当年,这条沟两边的山上全是上百年树龄的古柏,浓荫如盖,蔽日遮天。站在山口往下一望,郁郁森森一片,深不见底,这也是黑柏沟得名的由来。只可惜后来因为“大炼钢铁”,山上的古柏被砍伐殆尽。现在我们看到的柏树,都是后来人们重新种上去的。
车到翰林村村委会办公室前停下,路边已经等着一位老人,梁主任介绍说他就是张清廉―蓬溪张氏家族第十九代传人。老人已经81岁高龄,身材清瘦,须发皆白,但精神却十分矍铄,除了听力稍微弱了一点,视力、思维表达甚至体力都跟五六十岁的人没什么两样。
接下来的探访就由张清廉老人带我们前行。
我们首先看的是张氏入川始祖张万的墓地。据民国十三年(1929年)刻本《遂宁张氏族谱》记载:张氏原籍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白獭河(今湖北省麻城市白塔河村)绿柳村,明洪武二年(1369年)才迁入四川省遂宁县黑柏沟(今蓬溪县任隆镇黑柏沟村)居住。至今已经繁衍了二十二代。
车子送我们到黑柏沟村(任隆镇境内)大樟树湾观音寨山下。从开足了空调的车里下来,我只觉得四周热浪一涌而至,仿佛被直接扔进了烧开的蒸笼里。二伏天气,虽然才上午十点过,不到39度的最高气温,但太阳已经十分灼人。连续二十多天的干旱,让路边的草叶子都蔫成了一根根细绳,树上的知了也“热―呀―热―呀”地喊得撕心裂肺。接下来我们需要步行上山。老人在前面引路。崎岖陡峭的山路,老人走得如履平地悠游自得,我们却要全神贯注才能跟上。刚爬了不到几十米,我就气喘吁吁,热汗滚滚。抬眼一看,81岁的张清廉老人在前面一手撑着伞,一手摇着蒲扇,脚下健步如飞,嘴里还一直不急不喘地跟我们说着张万的传说故事,着实让我叹服不已。
行到半山腰,老人忽然停下来,指着前面说:“到了,就在这里。”我有点懵―眼前除了齐腰深的杂草,我没看到其他任何东西,传说中的“张万墓”呢?老人回头对我们招呼了一声:“小心点!”然后收了伞,率先往草丛里探去。太阳太毒,我开始还想撑着伞往前走,但是很快就发现这简直不可能―杂草最高处有一人多深,全是叶缘带着锯齿的山草,中间还夹杂着一种带刺的野藤,牵、扯、缠、割、撕、钩,十八般武艺样样用全,反正就不让你往前走。千不该万不该,我居然穿了一身长裙,柔软的雪纺裙摆和那些藤藤蔓蔓牵扯不清,厮缠不休,让我举步维艰,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生一双手出来,好和这些山草刺藤作战,哪里还能腾出手来撑伞?于是我狠狠心,撩起裙摆在膝盖上面打了一个结,然后收了伞往草丛里钻,平日里被我呵护备至的太阳伞,这时候也成了我与野草藤蔓对抗的武器。这样艰难地往前挪动了大概二三十步,眼前出现了一块青石墓碑,准确说,是“半块”青石墓碑―碑石只剩下面半部分,已经完全淹没在四周茂盛的杂草中间,难怪刚才我们什么也没看到。碑石足足有五寸厚,上面除了一个“张”字比较清晰外,下面的“公讳万之墓”已经模糊难辨。清莲老人说这就是张氏入川始祖张万的墓碑,这两年墓石风化得越来越严重,碑石右下方原来还可以看到“光禄大夫吏部尚书”几个字,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说完又忍不住自责,说往年每到春天野草萌发的时候自己都会来这里喷药、除草,今年因为忙着重建船山墓的事,没顾上这头,没想到野草疯长竟然把墓石都盖过了。我们略微驻足,探看了墓碑,又拍了些照片。老人趁这时候心疼地把覆在碑石上的刺藤一根根扯下来,又把四周的野草使劲往边上压了压、踩了踩,这才带着我们往回走。走出草丛的时候,老人下定决心似地说:“过两天,还是要找个凉快点儿的时候来把这些草打理一下!”
接下来我们要去探访的是双相山张氏六世祖张惠、七世祖张应礼的墓。张应礼在明崇祯年间张献忠拥兵入蜀时,率众保卫家乡,斩杀贼首两千余人,被崇祯皇帝诏授公都司佥书,加封怀远将军,也是张氏一族中比较显赫的人物。
上双相山的路相对平缓,沿途柏荫如盖,鸟语相闻,风光十分旖旎。我一边听清廉老人讲怀远将军当年打遂宁保卫战、激战龙多山的故事,一边游目四望,一时竟忘记了眼前的暑热滚滚,不觉便来到两座墓前。
据清廉老人介绍,张氏八世祖景太夫人(张鹏翮之母)的墓地原本也在这里,但不幸在1959年冬天被队里拆去修了伙食团的牛尾灶锅台。当时队里还要拆毁张惠、张应礼父子的墓,幸得张氏族人拼力保护,这两座墓才能保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