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
半夏
几乎每个植物的名字都是一首诗,从视觉、听觉到想象,给人以诗意浪漫的感官体验。泽兰、丁香、紫萱、白薇、雪莲、凤仙、辛夷、青黛、半夏,这些名字是世间绝妙的音符,有着诗经的清丽,亦有楚辞的芬芳。
很多人的名字取自植物,植物赋予我们的生命以灵性,让生命之花灿然绽放。清人李汝珍在他的神魔爱情小说《镜花缘》里描述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斗草游戏。那是一群坠入凡尘的花仙子托生的才女,她们声气相投,以互对花草之名来比试才气,展现生命张扬的浪漫时刻。才女紫芝指着墙角的一株植物,出了上对“长春”,双声叠韵,这名字和百药圃的群芳斗艳、才女们的高情深韵,和谐相融。众才女低头沉思之际,陈淑媛说:“我对‘半夏’,可用得?”字字工稳,堪称绝对。从长春到半夏,让人想象着植物的无边无际,人世的浪漫静谧。
半夏,天南星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神奇的植物总是在最美的时光里出场。《礼记·月令》:“五月半夏生。盖当夏之半也,故名。”夏至为夏季九十天的一半,这时节,鹿角脱落,蝉儿开始播放暖场音乐,大幕开启,半夏捧着一枝插着蜡烛的烛台出场了,表情平静,姿态雍容。这真是一种独特的绽放。半夏的肉穗花序被绿色的佛焰苞包裹着,尤为端庄郑重,此种佛焰花序为天南星科植物所独有。也许大自然出于对半夏的偏爱,特意让它的花朵跨越春花红色的藩篱,而与绿的叶保持高度一致,小小的绿色的火苗,点燃了大地的葱绿苍翠。
《礼记》真是一部具有导引性的圣书,它播撒仁义道德的正能量,也引领人们在自然世界中寻求秩序与和谐。“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短短四句,读起来更像一首起承转合的格律诗。半夏,一种处于夏天和大地中心的植物,热烈而纯净,天真而烂漫,舒展着它绿色的翅膀,植物们一往无前,木槿繁花似锦,夏天更快更高地铺展她壮美的画卷。
半夏的繁殖生长,很像一则曲折有致的光阴故事。半夏繁殖方式多多,块茎、珠芽、种子均可,我们这里多以块茎栽培,块茎近球形,其上有一个小凹陷,样子像极了老鸹的眼睛,大人小孩都喊它老鸹眼。我们这里的各个族群,多数系明初从山西洪洞迁徙而来的移民后裔,“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称半夏为老鸹眼,是否亦有寻根问祖的意味?在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野生半夏一般生长在半阴半阳的缓坡山地沟谷溪畔,地瓜地玉米地高粱地里也有,长得尤为欢实。半夏根浅,喜疏松湿润土壤,宜春播。土地须深耕,整细耙平,开浅沟,块茎的芽朝上,摆入沟内,其上覆以薄土。不几日,半夏探出一片绿绿嫩嫩的小叶,卵状心形,叶缘平整,有些像双手拼出的心形图案,让人看一眼就怦然心动。次年春,半夏发育成苗条的少女,叶子又细又长,一茎三叶,披针形,两头锐尖,有点儿竹叶的样子,但比竹叶小巧得多,叶面光滑,触之温润如玉。淡水植物慈姑一叶三尖,尖叶半夏一茎三叶,广西人呼半夏为地慈姑、燕子尾,云贵高原一带的居民则亲切地称它三步跳。半夏欢腾跳跃着走向它的青春季。抽叶时,叶柄基部稍稍隆起,渐次丰满,如青春痘一般的株芽随之生成,新叶下面也会长出一粒粉白的株芽,好看得很;而这貌似多余的株芽恰恰是造物主的深意所在,深情所寄。
如果你跟随半夏生活三五年,留意它们的茎叶花果,你会发现,半夏在种族的稳定和壮大上所做的不懈努力。半夏不像菜园里的土豆一样生出一嘟噜一嘟噜的地下茎,除少数块茎偶尔产生小块茎外,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块茎孤独地守着泥土深处的黑。半夏雌雄同株。为了阻止雄蕊多情的花粉落在同花的雌蕊上,佛焰苞用它的绿丝绸紧束腰身,雌蕊安然端坐在花序轴下部的帷帐里。在花序轴上方,雄蕊像一个圆筒喇叭尽情歌颂温暖的阳光,美妙的音符飘飘荡荡,微雨似的洒落在同株异花仰着的柱头上,雌蕊如饮甘露,若飨珍馐,这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巅峰体验。
植物对于欢乐和幸福的理解,与我们的何其相似;而开花植物在地球上生活了一亿年,半夏的佛焰苞犹如一盏智慧传灯,把美和光明传向后来的人类。作为先行者,半夏显然对生存环境进行过仔细的观察,譬如酷暑寒冬干旱水涝,甚至传粉媒介的缺乏。它掩于泥土之中的块茎,这个胖乎乎圆鼓鼓的小脑袋装着多少传世百代的种族规划?半夏结卵形的浆果,果内躺着一个傻乎乎圆溜溜的种子,即使泥土僵硬冰冷,这种子亦能存活若干年。如同我们奋斗着的富强中国梦一样,半夏精彩之处在块茎和浆果中间的新叶上。每一片新叶开始对外部世界的探寻之时,都会在叶柄处留下深深的感叹,从那一刻起,半夏的思想和智慧全都集聚在纤细的叶柄上,叶柄的微凸显现出它生命激情的一次次冲动,小小的株芽钻出来了,闪着奇异的亮光,犹如一柱越燃越旺的火苗,花叶之上,世界敞亮。株芽数量多,生殖力强,秋冬落地生根,摧毁块茎种子们狭窄的生育空间,实现着个体的更新以及种族的繁衍。
请记住半夏吧,它同许多被我们遗忘的植物一样,生长在昌盛踊跃的夏天。欣赏这些植物,悦享空气的芬芳,是人世间多么幸福的事情。“林果黄梅尽,山苗半夏新”,这是公元846年夏天的一幅画面,诗人李敬方左迁台州刺史,他登临台州最高峰天台山,远望,山中梅子熟落,半夏新发,诗人看到了植物环环相扣所构成的奇妙景观,自然界的秩序之美如半夏的三裂叶一般缓缓呈现。半夏新,犹如神明的指引,让落魄的诗人摆脱了俗世的羁绊,获得精神自由的最大值。夏之半的半夏,尤能呈现一个季节的美好情貌。“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冯梦龙《桂枝儿》),大明才子冯梦龙写情书亦是出手不凡,借用植物本草之名,甘苦俱陈,撕心裂肺地倾吐爱的坚贞不渝,词中“半夏”是情人翘首以待的美妙时刻,归来吧,归来呦,火热的夏天是相亲相爱的伊甸园。
植物赏心悦目,可疗救诗人内心的忧伤。半夏是药草,味辛性温,可燥湿化痰降逆止呕,亦可温和中胃消痞散结。最懂得半夏的是那些生活中的诗人,他们视半夏的茎叶花果为身体的延伸,呵护备至,疼爱有加,以期汇聚正能量,打通人与自然的生命通道。李时珍可谓半夏的知音,他说:“今治半夏,惟洗去皮垢,以汤泡浸七日,逐日换汤,晾干切片,姜汁拌焙入药。”这段文字出自谨严精密的医书《本草纲目》,其用情之深,细心之至,丝毫不逊于冯大才子洋洋洒洒的情书。还有医圣张仲景,他以半夏为君药,开列药方近百首,最出名的当属半夏厚朴汤,为治疗梅核气之妙方。厚朴少不了的,这一味臣药厚道朴实,默默地相助半夏散结降逆。还有一味生姜,助正祛邪,与半夏相偎配对,既制半夏之毒,又展半夏和胃之长。还有茯苓,还有紫苏。多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温和善良的厚朴,知冷知热的生姜,美丽可爱的紫苏,素朴憨厚的茯苓。在半夏那里,它们努力促使别人喜欢自己,竭力诱导其他生命求真向善,共同创造生活之美和幸福之所。
灯心草
“溪上有灯心草―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但是没有树木,他可以沿着这条小溪一直走到水源尽头的分水岭”,读过杰克·伦敦短篇小说《热爱生命》的人,不会忘记灯心草这种植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