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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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云上的日子(3)

夏末秋初,山里的早晚已经有了凉意,风吹乱头发,像青草有意无意的生长。榛子树树叶已经开始变红,它们正为自己的飘落准备着积极的心情―我喜欢它们的状态,平静地面对着渐行渐近的短暂的休眠。年轮扩大了一圈,若涟漪荡荡地向外拓展,只是,涟漪有浮萍的陪伴,年轮却只能寂寞地独守,它们看着自己前边的同伴的身影,内心发散着无声的淡笑。

生命啊,无论是存在还是死亡,始终绽放着自己独有的光芒。

我和打柴的人一起进山,他们为冬天的温暖而劳顿,我却只想获得片刻的悠闲。

我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一边走,一边敲打着左右的荒草。这山里有一种蛇,当地人称“土球子”,据说毒性很大,虽比不上五步蛇尺寸之间穿心断肠,却也能半日之内夺魄索魂,令人一命呜呼。我属蛇,却天生怕蛇。那一年,去林语堂的老家看山,遇到一条银蛇,通体素白,带着淡淡的青花,如同刚出窑的瓷器,让人不忍释手。周边的人都在惊呼,甚至有人去触摸它的身体,我却远远地避开,唯恐被它的冷漠击穿。这蛇是吉祥的象征,得遇者必定发财,可我宁可穷困,也不想从它那里得到丝缕的恩惠。

我现在所过的,是一片次生林,树龄在10——20年不等,不知为什么,我一进入到山里,耳边就会响起油锯的轰鸣,眼前幻化树木倒下的混乱而缓慢的景象,内心痛苦至极。

打柴的人嘱咐我,沿着泉子走,原路去,原路回,万万不能“横枝旁曳”,不然迷路了,会十分的麻烦。我又如何敢走远呢?我只是爱听流泉的淙淙之声,喜欢享受不被世人打扰的宁静,有了这份宁静,我便安稳了!

我去泉边洗手、洗脸、洗脚,甚至要把人也放到泉子里去,只是那泉水实在太凉了,我怕自己承接不了如此干净的圣浴,同时,也怕自己的肮脏,弄污了这自然的诚挚的邀请,所以,才及时地让自己的双手停下了可笑的举动。

有一片早落的叶子在水里,随波而逝。

有几枚五彩的石子在泉底,通体散发着剔透的晶莹。

我无意间回过头去,瞬间与它目光对峙。因为紧张,我的身体蓦地蜷成一团,状如待发的铅弹,头发也一根根竖立起来,额头和手心沁出大粒大粒的冷汗。那是一种戒备的,自信的,又略带嘲讽的眼神儿,同时,也带着陌生的探究感,似乎犹疑不决,又裹挟着不甘心的跃跃欲试。见我发现了它,它的毛发也竖立起来,尾巴翘立,腰部慢慢隆起,眼睛越瞪越圆,胡子也尽量地向外扩张。突然,它张开嘴巴,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似乎要把体内的力量在这一刻集中地展现出来―“哈―”―这是它发出的破空而来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足以击破你的身体。

我跌坐到泉子里!

它只轻轻地一跃,接着是树叶纷纷颤动的碎响;再接着,四周恢复了常态。

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从惊惧中醒来,猛地捧起泉水激到脸上,让自己从梦境回到常态。我知道我遇到了猞猁,俗称山狸子,是凶猛的猫科动物,可以刹那击毙鹿、狍子等大型食草动物,偶尔也会潜入村舍,猎杀家禽和家畜。我无法确认是我侵入了它的领地―猞猁喜欢独居,可静卧一处几日不食;还是它想攻击我,如果是后者的话,这片山林便是我的墓地了。

于德北,作家,某年某月死于猞猁的利爪之下。

这是我的墓志铭?

细想一想,我忍不住笑了。

哈哈!“长马脸”

我叫它“长马脸”。

是一只猴子,在猴群中特立独行,虽不是猴王,却比猴王更逍遥自在。它的脸特别长,几乎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小眼睛,眼距极短,仿佛热恋中的夫妻,一刻也不忍分离。它的身体十分灵活,所以,能轻易地从猴山飞跃出来,坐在树上享受周边的风景和绝对的自由。

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植物园的松林里,我写字写累了,一个人出来散步。恰好植物园里的饭店开张,我便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坐到松林树下看猴子打架。猴王教训小猴子是非常随意的,不管它犯错与否,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而且,一旦有游人拿了吃食站到猴山旁,所有的猴子都要后退,只有猴王沿着猴山的边缘往复寻巡,直到游人把吃的东西丢进来―猴王爱吃的,拾起来吃;不爱吃的,便不屑一顾地走开,躺到草地上睡觉。也只有这种时候,其他猴子才获得了吃的权利。

“长马脸”是一只公猴子。

我想,他一定是公猴子里的特例。

猴王面对游人,他就跳到猴山下边的护池里―游人的力气有大有小,力气大的,可以把食物投到猴山上;力气小的,食物便落到了护池里。“长马脸”不与猴王争食,却利用智慧为自己“另寻出路”,把护池当成了自己丰盛而美丽的餐盒。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坐在我头顶的松树上,手里捧着一个西红柿,有一搭无一搭地啃咬着。它看见了我面前的花生米,眼睛顿时冒出金光。它从树上下来,试探性地走向我,一边防范着我,一边直直地盯视着简便餐盒,仿佛它那样盯视,花生米就会跑到它的嘴里。

我知道,它是讨要吃食来了。我故意不理它,并把简便餐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同时大口吃着花生米,并发出啧啧的声音。它开始抓耳挠腮,来回跳动,以期引起我的注意,可我已经把脸扭到一边去了,吃花生米的声音也越来越夸张。它终于激了,闪电一样窜回到树上,把手里的西红柿狠狠地丢下来―幸好它的投掷的准确性很差,不然,西红柿汁一定会把我的T恤给染了。我笑了,把简便餐盒放在地上,对它招招手,然后远远地躲开。

“长马脸”异常兴奋,飞快地跳下树来,抓起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然后,又快速地返回树上,躲在树枝的浓密处,安然享受自己的饕餮大餐了。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那以后,我每次去看乔乔、迁迁和大壮时,总不忘顺道去看看它,当然,口袋里基本上都揣着时令水果。“长马脸”喜欢吃大樱桃,每次给它买樱桃的时候,它都会发出兴奋的“吱吱”的叫声,不知道是对食物的赞美,还是对我表示谢意。无论哪样,我都很高兴,人与动物的交往是简单的,也是快乐的,你交付一份真诚,它就会还你一份惊喜。

有一次,我在园子里饮酒,不知不觉,天已经大黑了。我收拾好东西,告别守夜的更夫,一个人沿着小路向植物园的北门匆匆行进。月光落在地上,我的影子忽长忽短,微风摇曳不停,青草和树叶的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头脑微醉着,心却清醒着,一心念着回家的温暖,每一盏灯的明灭对我都是此起彼伏的暗示和领引。

突然,觉得身后有动静,便猛地回过身去。

哈,竟然是“长马脸”!它弓着身子,与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咫尺间距,看我发现了它,就原地坐下,歪着头望到别处,手却下意识地抱在怀里。

“你是来送我的吗?”我问它。

它不理我。

“我说,你是来送我的吗?”我提高了声音。

它“吱―”地长叫一声,然后,转身跑掉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乐于把握这种想象中的温暖,并让它们在我的心里扩散,从现在,到永远。直到永远。

夜鸟

西汉刘向的《说苑》中有一则寓言。名字叫《鸣枭东徙》。

枭与鸠遇,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曰:“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

这里的枭就是猫头鹰。

猫头鹰属鸮形目,是夜行性肉食动物,头宽大,嘴短而粗壮,前端有钩。脸部正面羽毛排列成盘,与猫相似,故称猫头鹰。东北人又称之“夜猫子”,有“夜猫子进室,无事不来”之说。

猫头鹰的脖子异常灵活,甚至可以把脸转到身后去,所以,当你看到猫头鹰的脸端放在后背上,千万不要害怕,它不是有意要吓你,而是懒得转动身子罢了。

我第一次见到猫头鹰,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我的家还住在情报所宿舍里,邻居姓崔,是朝鲜族,家里的亲戚就住在山里,所以,经常送一些野味到城里来。我见过的有山鸡,有蛇,有刺猬。还有一次,见的就是猫头鹰,一对,装在纸盒箱子里,眼睛又圆又大,散发着冷漠的光。那对猫头鹰被他们杀掉吃了,羽毛凌乱了一地。闻到肉香,我的心里十分羡慕,现在想来,这样的念头生发出来都是罪恶,幸好那时还是少年,就算错了,上帝也会原谅。

又一次见猫头鹰就是在东部山区,夜深了,睡不着,与家里的老奶奶聊天,她说她年轻的时的事,讲她如何嫁到这个家里,讲几个媳妇坐着马车去赶集,几乎轰动了整座县城。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发笑,嘎嘎的,像嗓子眼儿里装了一个扩音器。

我转头向窗外看去。

夜漆黑。

老奶奶说:“是夜猫子。”停顿了一下,叹口气,又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她摸索着下地,从炕沿儿边上抓起拐棍儿,蹒跚着推门出去。我拍她摔倒,便穿上鞋,紧随其后。她站在院子里,向空中无奈地挥动手臂,嘴里发出“欧式欧式”的怪声。她是盲目的,因为她并不知道猫头鹰在哪里。其实,出门的一瞬间,我就发现了猫头鹰的踪迹,它蹲立在仓房的顶部,双翅紧紧地拢在身体的两侧。

夜色里,它的眼睛是黄色的,带着淡淡的绿。

它无视老奶奶的驱赶,一直冷静地把自己塑在原处。只是,它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像一个文明的智者,饶有兴致地关注孩子的把戏。

山风起来了,空气有些凉。

我劝老奶奶进屋,她却固执地侧耳倾听,确认猫头鹰已经不在,才满意地点点头,缓缓地回到屋内的炕上。其实,猫头鹰还是在那里呢,它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勇士,守护着自己的真实的梦想。也许,老奶奶的儿子,也就是这家的男主人说得对——仓子里的老鼠太多了。

那夜,我做梦了,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头鹰。

我一直飞,呈滑翔之态。翅膀尖划破空气,耳边尽是“嘶嘶”的口哨声。

有一点我一直弄不明白,我想笑,但我怎么也笑不出它那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