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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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拴在外婆身上的痛

杨曾

一道农村常见的草坡,一个没有墓碑的土堆。

站在外婆坟前,我对儿子说,给你外祖婆多磕几个头吧,没有她,就没有你母亲,没有母亲,也不会有你!儿子一脸茫然,顺从地把头叩下又抬起,抬起又叩下。我知道,儿子年幼,还无法明了那段属于我和外婆的过去。外婆逝世二十年,但她的坚韧克己、她的善良和微笑。却烙印在我的心底。每当想起她,除了无尽的思念,还有深深的悔恨和内疚。

母亲生下我不久,随父亲去了若尔盖。留下我和外婆在乡下老家。从此,我就成了外婆身上的红腰带,外婆在哪,我在哪。

听外婆讲,我周岁那天,父亲恰巧出差途经简阳,在镇上买了一支棒棒糖,急匆匆往乡下赶。翻过垭口,父亲就认出那个在晒坝里爬来爬去的瘦小身影,是他牵肠挂肚的孩子。走近后,父亲蹲下身,轻唤着我的小名。我被眼前陌生的面孔吓得直打哆嗦。外婆连忙抱起我,教我叫爸爸!我半张着嘴,任凭外婆怎么教,父亲怎么哄,都发不出声。直到父亲将棒棒糖塞进我嘴里,我才扑过去。父亲兴奋极了,抱着我去左邻右舍串门,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叫伯伯叔叔,嬢嬢婶婶,哥哥姐姐。转了一圈,我嘴里发出的声音始终含糊不清。俗话说,七坐八爬九生牙,十月扶墙站,一岁会叫爸。可我周岁了,仍然站不稳。先前还喜气洋洋的父亲,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

几天后,父亲再次来到乡下,将我和外婆接到若尔盖。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不会说话,不会走路。院子里同龄的孩子,都远远躲着我,哄传我是得了软骨病的哑巴。母亲带我去医院做检查,外婆不放心,坚持也要去。医生说我患的是疳积,不及时治疗和加强营养,只会越来越消瘦,不但长不大,还有可能夭折。医生一边预言我可悲的未来,一边给我注射。一针扎下去,痛得我嚎啕。站在诊疗室门口的外婆抢步而来,把我护在怀里,指责医生满口胡说。母亲事后不止一次讲起当时外婆近于发狂的举动。母亲还说,外婆是被吓糊涂了,因为她心里其实明白,医生的话有道理。

当有人告诉外婆,牛奶最养娃娃,可以强筋壮骨,外婆立刻心动了。但是父亲工资微薄,除去老老小小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哪有钱买牛奶?那一夜,外婆枕着呜咽的风声直叹息。吃过早饭,外婆把我兜在背裙里,不声不响就出了门。接连几天都是早出晚归。母亲问外婆去哪,外婆总是支支吾吾,叫母亲别管,她有办法给我找到好医生好药方。母亲知道外婆倔强,一旦动起心思,很难改变主意。如果多问,会发脾气骂人。母亲每次见外婆出门,也只能叮咛她记住早些回家。

一个风大雪狂的傍晚,做好的饭菜热了又热,仍不见外婆回来,望着阴沉的夜色,母亲不敢再坐等,叫上父亲分头找寻。借着昏黄的光影,母亲发现远处地上有一团黑影在慢慢移动。不用细看,母亲也能认出那就是背负着我挣扎着往回爬行的外婆。原来,外婆的脚在干活时扭了。此前,谁也不知道,我年过六十的外婆,竟瞒着家人在藏医班揽了一份煮饭的劳务,为的是给我挣牛奶钱。

脚扭伤,藏医班的劳务不得不放弃。没了活干,外婆仍抱着希望,经常背着我在大街上,一瘸一拐地走。有一天,走到奶粉厂门口,正好看见一位牧民从马背卸载时,奶桶脱手砸在地上,断成数节。乳白色的牛奶泉水般四处涌流。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天外婆都捧着瓷盅,背上我站在奶粉厂门口。看见送奶的牧民,外婆一边比划,一边迎上去。世上毕竟好心人多,何况乞求的也就是那么一点点。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骨瘦如柴的身体渐渐壮实,有了力气。爬够了,总想挣扎着站立。有一天,我坐在过道墙边,试着扶壁往上撑,听见隔壁传来唤鸡的声音,心里快乐,手臂带劲,似乎瞬间就蹿了起来,并且站稳了。撑着墙,扭过头去,学唤鸡声咯咯直叫。外婆撩起围裙把眼角抹了又抹,拍手惊呼,孙女不哑,会说话了,会说咯咯咯了!我孙女没得软骨病,能站了,能站了!能说话了!

会走路,更好动。开始在家翻箱倒柜。我从柜子里找出炒胡豆,往嘴里塞。满口的胡豆,嚼不烂,吞不下,把脸胀得通红,脑袋嗡嗡直叫。幸好外婆来得及时,扳开我的嘴,抠出那惹祸的东西,剥去硬皮,一颗颗嚼烂,又一次次口对口,用舌尖送进我嘴里。从头至尾,她啥话也没说,最后只是将我的小脸贴在她那已满是泪水的脸上。

随着时光的推移,我一天天长大。六岁那年,走进了校门,不再寸步不离地黏着外婆,也不再吃嚼碎的胡豆,对食物开始挑剔了。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嚷着要吃炒饭。外婆做的三色炒饭米粒从不发粘,就像一颗颗珍珠,晶莹中夹着蛋黄和葱绿,香味扑鼻。我大约每周能吃上一两次。可是,那天外婆从厕所出来,手没洗就伸进冻得硬邦邦的饭盆,用劲捏散米粒。我竟有了厌恶的感觉,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往学校跑去。

我自小就落下胃病,饱了难受,饿了更难受,还没到放学时间就坚持不住了。老师通知母亲提前带我回去。我对母亲说,不是我不好好吃饭,是外婆太邋遢。这话让外婆知道后,每次做炒饭,都把手洗了又洗,还不忘夸我爱干净。

外婆的夸奖,丝毫没有阻止我对她的逐步疏远。我生于“****”结束后的第二年,上学恰巧赶上社会开放,当时的社会风气正如一句歌词,“街上流行红裙子”。我幼弱的心灵经不起诱惑,向往虚荣。我不再钻进外婆的被窝,让她挠背上的痒痒,也不再笑闹着,拍打她裹成莲花状的脚。但是,外婆仍像过去,放学时总站在我回家的路口,穿一件深蓝色的褂子,裹一截黑色的头帕,冲我招手。我怕同学们笑话外婆的穷酸,找理由提前落后,不与她一道走。

再后来,我向母亲提出,自己要单独睡。小学三年级,我随外婆重新回到老家乡下,在镇上读完初中,报考卫校,成了一名生活在城里的住校生。那时父母已从若尔盖调回简阳,工作单位也在城里,外婆却在乡下小姨家。节假日,我偶尔去乡下看望,来去匆匆,没在意外婆的衰老。外婆仍像从前那样关心我,细致周到地打听我的一切。问多了,我反而不耐烦,嫌她啰嗦。在校期间,我很少想到她,那条拴在她身上的红腰带,似乎被我解开了。

毕业考试前夜,我又梦见了外婆。梦中的情景恍恍惚惚。我站在十字路口,四周都是烟雾,都是迷眼的风尘,我想往前、往左、往右,都迈不开步,急得想大声喊叫,又张不开嘴。我想后退,突然发现外婆从前方走来,伸出双手,分明是要牵着我。惊醒后我满头大汗,急忙起床去冲了个凉水澡,再无睡意,重新翻开课本,直坐到天明。

考完试的当天,我得到外婆于两天前逝世的消息。我至今没有告诉父母,外婆走时来看过我。外婆在梦中的举动,使我第一次感觉到,在生命的延续之外,确实还有另一种东西可以传递,那就是灵魂,至亲至爱的灵魂。

外婆,我曾经是你拴在身上的红腰带,更是晚年拴在你心上的痛啊!可惜,我明白这一点已经太迟。最近看书,有几句古里古气的话,触动心事,竟被我这个不喜欢说古的人记住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人性的自私与遗忘,让这样的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发生。“厚葬不如薄养”,外婆身后既未厚葬,生前也未受过我的任何供养。如今,除了自责,就是年年清明,我要来给外婆上坟。我重重地磕头似乎没有皮肉疼痛的感觉,那可能就是外婆那双温暖的大手呵护着我的缘故吧!我就知道,我还是外婆紧紧拴在身上的红腰带。这无所不在的手,除了外婆,还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