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知道这件事,没料想加班的计划取消,他没有和家里联络便突然坐上了新干线。那是星期天的一大早,母亲似乎从没怀疑过,而父亲的策略则是能回家的话尽量回家。大衣下皮肉紧缩,那个早晨太冷,甚至可以清楚地觉察到衣服和皮肤之间的空当儿。父亲确信在这样一个早晨特地回来是有意义的。到达公寓时已近中午,屋里静悄悄的,灯没开,空调仍在运转,站在门厅处能感到有暖风吹过来。父亲摘下手套,脱下了大衣。卧室里,在父母的双人床的正中,我趴在被子上睡得正香。父亲听了一会儿我的喘息声后来到起居间,拿起放在餐桌边上的遥控器,将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一些。母亲不在,延伸到阳台的窗户是关上的,只拉了蕾丝窗帘,外层厚厚的遮光窗帘只挡了一半儿,所以屋里还有点光亮。窗子的下半截用的是磨砂玻璃,因此视线自然总是集中在上半部分。母亲说高层的视野好,为此她总是很高兴。不过,从餐桌附近随意抬眼望去的话,根本看不到任何景色,只有迷蒙的天空散发着光亮,说起来就像是没有图案的素地儿墙纸。拨通母亲的手机时,身边立即响起了尖锐的来电声。定睛一看,母亲的手机就放在餐桌旁她常坐的椅子上。父亲打开了灯,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喝了起来。水槽里泡着喝过牛奶的玻璃杯和沾着面包渣的盘子。父亲摇了一下我的肩膀叫醒我,问道:“妈妈呢?”我连眼睛也没睁,说道:“不知道,”接着又睡着了。父亲脱了衬衫,可是收纳睡衣裤的壁橱抽屉里塞满了崭新的白毛巾,父亲只好穿着汗衫和短裤睡在了我的身边。
直到傍晚时分,被我叫醒的父亲不经意间打开阳台窗户时,母亲的遗体一直僵硬而冰冷地横卧在那里。阳台的锁是父亲打开的,警察过来取了指纹,只验出了家里三人的。母亲身着亚麻长衫式连衣裙,上面罩了一件食指粗细网眼的长款开衫,紧身裤上套着毛线暖腿套,脚上趿拉着阳台用的拖鞋。母亲正上方的缀着夹子的晾衣架上什么也没晒,空荡荡地挂在那儿。
我的证词完全不得要领,问到阳台的门是否是锁的,我回答说会锁,然后用两只手抓住手柄一关一开地做给他们看。又问到母亲在外面时门是锁上的吗,我回答说可以锁也可以开,将手柄推过去又拉回来。因为出现了和平常不同的情况,我很兴奋,两颊红红的。母亲的死被当做意外事故处理了,但没人跟我提过母亲的死因。我已不记得母亲的声音了,只记得她的笑容。因为只要母亲一笑,我也会跟着笑,我俩之间的玻璃在靠近嘴边的地方就升起一片白白的雾。我们觉得那很好笑,可一笑就有更多的雾,直到两个人都藏到了雾的后面,所以只好控制住不笑。我踮起脚尖,使劲儿抬起下巴仰头望着母亲,雾气渐渐消散,母亲好像由几个零部件逐渐拼凑着出现在了玻璃对面,比方说,脖子下面先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领子,然后是瘦弱的肩头披着一件杂灰色的开衫,同样杂灰色的袖子里露出了如胆怯的小动物般的手指,那手指迅速转动着画了个圆圈儿,稍稍指向下方,然后慢慢地、大大地、和蔼地笑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摆出形状。
你的母亲始终怀疑我的母亲是不是苦于丈夫的婚外情而自杀的,越怀疑就越觉得像是真的。几种假设在你母亲脑袋里刮起了狂风,她没办法不说出来,但又太难说出口。最终她声音颤抖地开口说出,话还没说完便流下了眼泪。你苦笑着信口说道:
“可是他老婆并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别说是他老婆了,这世上也没人知道。再说了,我又不是为了结婚跟他相处的。”
你的母亲想到的是,怎能如此肯定父亲的亡妻对婚外情毫不知晓呢?我的母亲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此事。她的父母已不在世,哥哥在很远的地方成了家,而且五年来连一个电话和邮件也没有。她也没留下日记和遗书。即使是自杀,也可能是因为对育儿问题感到绝望,也许是得了忧郁症,或是像一见钟情那样突然被死亡吸引。
我已不再是个平常的孩子,而是身负不祥之伤的孩子,不设法挽救的话,可能会被不祥吞没的孩子。你的母亲没想过自己经手来管这样的孩子,不过没用她来管,是她的女儿你来管的。
“去咨询一下,还有,到阳台上的时候一定带着手机,万一有什么事只要打个电话,听见没有?”你的母亲提醒道。“啊,嗯,”你只当是耳旁风。
你的母亲思索片刻,这回试着用明朗些的声音说道:“应该没问题吧,不过是先过半年看看再说的事,万一不行的话……”
“是啊是啊,又不是马上就结婚,”你慢悠悠地打断了对方。
“我倒想说才三岁的孩子,你不用说什么,吃完了饭自己乖乖地刷牙。这种孩子,教育得真不错。是个好母亲啊。”
那一瞬间你的母亲真恨你,接着又想起以往多次曾对你抱有强烈憎恨的那些瞬间。你把面巾纸盒递过去,你的母亲擤了鼻涕。你只不过不想说软话罢了。
不受伤。”
那些话里既有“从今往后肯定也没有问题”的鼓励之意,也有“以后这样可不行”的警告之意。你的母亲对这两层意思都寄予着希望,希望女儿什么事也没有幸福地生活的同时,又希望她跌倒、疲惫和失败。你收回面巾纸盒,递上了废纸篓。
我的心似乎确实因为母亲的死而受伤。当初父亲雇了一位保姆照顾我,很快便意识到行不通。
警察调查取证时的兴奋劲一过,我绝对不再靠近阳台了,甚至连看都不要看,所以无法再到起居间和起居间另一头的儿童房间里去。若是强拉的话,我就会大声地哭起来,而且是用不可思议的哭法。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睁着眼睛,眼泪哗哗地流出,张大着嘴巴,发出既不是“啊”也不是“呜”的声音,一口气喊到底。那声音保持一定的音程,与其说是人的声音,听上去倒像是坏掉的管道因气压或别的原因引起空气喷发时的声音。为此,父亲封掉了起居间的门,从门厅一进来便是夫妇的卧室、厕所和浴室,我的生活就全部解决了。父亲和保姆不得不把饭端到卧室里来。
从那以后我就啃起了指甲。没等保姆说什么,父亲先发觉了。当我们父女二人沉默不语的时候经常会响起咔哧咔哧咬指甲的声音。我的指尖因为唾液一天到晚都是冰冷的。
一旦有人说“别啃了”,我会把手指从嘴边拿开,可是没过一会儿又会把手指放到嘴里咔哧咔哧地咬起来。有的时候咬得太厉害了还会出血。一旦出血,指尖会更加冰冷。在父亲抢着抓住我细小的手指上提之前,我根本不在乎疼痛,吸吮着溢出的血,调整牙齿的细微角度,不停地啃着指甲。当父亲看到女儿的喉头在动时,立即明白她是随着唾液一起吞掉了咬下来的指甲。父亲从来没啃过指甲,他担心有一天女儿的胃会被积存起来的指甲断片伤到。医生保证说没必要担心,又解释说因为太不卫生了,肯定还是制止为好,不过怒骂或是拍打会适得其反。
“首先要做的是消除内心的不安,”医生说。
父亲暂且接受了同居的提案,随后便向单身赴任所在地递交了调入请求。公司方面考虑到具体情况马上就开始受理此事。父亲委托了不动产公司出售公寓。他原本打算用卖掉公寓的钱还清贷款,用这钱为你和我重新贷款买一幢独门独户的房子。尤其是对我而言,比起公寓来独门独户的家肯定更容易让我忘记亲生母亲的事情。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买主。
“所以还买不了房子,至少眼下如此,”父亲好像在道歉似的脱口说道。
“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你回应道。
父亲签约租了一套房租合理的公寓,“卖掉了房子就去找新家,”他说,似乎在用温柔的口气安慰失望的你,可是,实际上你一点儿也没失望。紧接着,父亲又鼓励起你来。
“还有,也不是马上就要办入籍手续,还有半年的考虑时间,毕竟要看合不合得来。如果考虑这些的话,也许不急着买新家倒是对的。”
“嗯,”你含糊地应道。
你想到了结婚仪式的事。虽说没有跟父亲就此事商量过,但你觉得他似乎不太希望举行结婚仪式。你的父母觉得结婚对象带着个孩子也不便过于强求吧。你觉得不举行结婚仪式多少有些冷清寂寞,不过,与此同时,你也意识到自己连个想对其展示婚礼的朋友也没有。大学时代或公司就职时的那些朋友如今是否还算得上是朋友,你自己也不清楚。你和那些朋友偶然会有电子邮件往来,极端偶然地相约见个面,如果被邀请去参加婚礼,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前往。假设你现在全部失去了他们,你可能会感到伤心,不过,悲伤只会从你身上滑过,绝不会渗入你的内心。你意识到了这一点,恐怕这时候才刚刚开始意识到。你淡淡地笑了。你总是觉得,把那些失去但又不至于受重伤的事情想象成被残酷地夺走是件快乐的事儿。
你对供职的那家通讯贩卖公司的同事们并没有提到辞职的理由。其中也有刨根问底打听的人,你只是含混地说是因为“父母那边的事情”并露出羞涩的表情,对方也就不会再追问下去了。尽管这样还不停追问的人会受到周围的责备。你将一大罐曲奇饼放在了热水间,搬出了一个人生活过的集合住宅[日语为アパット,源自美式英语的apartment house,或称为公寓,是将一幢楼房的内部隔开,分别出租给多家住户的公共住宅。],住进预备好了的三室两厅的公寓房。对手机通讯录朋友一栏中的任何人你都没有发邮件,告诉说自己搬家了。
这次我被安排住在靠近门厅的一个房间里。父亲和我比你早两天住了进去,结果我还是不愿意踏进面向阳台的起居室。家具和家电原封不动地从旧居搬了过来,甚至连原来的窗帘也因为尺寸差不多的理由又挂了起来。不过,没有大人用的床。父亲一副得意的样子说自己这两天睡的是沙发,你问为什么的时候,父亲一脸惊讶。
父亲把信用卡留给你并说不管什么只要你喜欢的都可以买。你在家附近的家居用品中心买下了头一眼看到的床,又在这家店里买了床单、被子和被套。你带着我一起去的,我老老实实的,很听话。是母亲把我教育成那样的。你尽可能把所有的被套盒子摆在一起,问我“你觉得什么颜色的好?”我说不上来,你几乎没意识到我说不上来,你一边嗯嗯应着,一边选了米色的被套。
在那之后我们转到了窗帘卖场。你心不在焉地用手触摸着挂在那儿的窗帘布往前正走着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你往前走了一段后转过身,脚步一丝不乱地慢慢又走了回来,问我在看什么。我认真地盯着面前的窗帘说:“粉色。”你随手拉过窗帘,应道:“嗯,是粉色的。”
深粉色的窗帘看似廉价但遮光性能好,拉上后整个房间让人感到压抑得喘不上气来。我在与起居室一间之隔的餐厅里一边望着窗帘一边在餐桌旁啃指甲,父亲朝坐在对面椅子上读杂志的你望去,什么也没有说。
关上窗户,拉上粉色的窗帘,我感到十分踏实。虽然不想踏入起居室半步,但进出餐厅却没有一点儿问题,生活上的不便彻底消失了。你买了一个很大的室内用折叠式晒衣架,还买了除湿机。
你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了你的母亲。
“是吗……是啊,情况确实很特殊,”你的母亲有些支支吾吾。她忍不住想提及太阳光的杀菌作用,但是,很明显女儿早已察觉母亲想要提出什么建议。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女儿总是迅速转头结束谈话,“不管晾在哪儿,干了就行。”你说完便撂了电话。
你对日晒和通风之类的事毫无兴趣,因此对于在哪里晒衣服完全不在意。用折叠式晒衣架的时候,你不得不将它斜横着摆在起居室的中间,室内的美观骤然间便被破坏了。对那样的事你也全然不放在心上,而我则兴致勃勃地望着晒衣架上的如飞机模型般展开双翼的衣服。每当折叠式晒衣架占据了起居室,你和我看上去并非因为喜欢而落座餐厅,反倒像是被逼呆在那儿似的。住在那样的房间里,外面的世界似乎完全不存在,你我二人各不为对方担心,共同分享着一份自然的沉默,感觉不到一丝紧张,简直就像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家人,或是在公共场合恰好碰到一起的陌生人。
你联系了离家最近的一所幼儿园,紧赶慢赶地办好手续,总算赶上了入园式。你每天接送我去幼儿园,照顾我换衣吃饭和洗澡,然后把我带到儿童房间的床上躺下,为我盖好被子。不过,像父亲说的那样,我已经基本上学会自己的事自己做,准确地说应该是,只要你督促一下我做什么就可以了。我说话越来越少,默默地听从你的安排。你用膨化食品驯服了我,按照我死去的母亲的习惯是不让我吃那些便宜不健康的零食的,所以我立马便上瘾了。你很爽快地给我买来果汁和巧克力,你真的很在行。我一个人不停地在那里吃,连对话的必要也没有了。而且由于那样一直不停地吃东西,啃指甲的状况也改善了不少。那并非是说我的毛病一点儿一点儿地好转了,而是因为不能同时又吃零食又啃指甲而已。这对父亲来说已经足够了。自从你来了以后,因我而感到棘手的事几乎没再发生。父亲为自己没有做错选择而甚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