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那种父亲的眼中也很难说你是个好主妇。父亲的亡妻在持家方面相当拿手,很喜欢收拾整理东西,打扫房间的卫生,你不是这样的。父亲一回来,沙发上以及沙发前面的地毯上胡乱堆放着洗过晒干的衣服。叠衬衣和袜子时也不讲规则。另外,父亲的亡妻总是很用心地准备一汤三菜,而你端出来的大盘子中只有一种菜,一小堆生菜,而且常常是把超市买来的盒装生菜直接移到了盘中。饭后,你居然还能无所顾忌地当着父亲的面把那些廉价的零食拿给我吃。父亲觉得,尽管如此也无需太介意,这样的问题可以等到办完结婚手续后再慢慢地指出并设法解决。再说了,和以前相比,如今贪吃零食的我看上去更像个孩子。父亲对你不放心,他担心你还太年轻,也很清楚你情绪易变。父亲原本计划尽快让你怀孕,可是没能如愿。
母亲死了以后,父亲到最后也没能再与你有性生活。
“我受了什么样的伤啊,因为出了那样的事。”父亲说。
“嗯,我明白。”你回答道。父亲为你没有责备他而感到安心,而且也很乐观地看待这件事。他坚信在新的家里开始新的生活后会恢复正常的,但最终还是没能恢复。在你选购的床上紧紧拥抱着你,任双手游走于腹部和腰间,可怎么都无济于事。
父亲一直忘不了亡妻死后的眼睑。眼睑基本上是闭合的,眼睑和眼睛下部的睫毛之间只有一点点缝儿,恐怕是露出了白眼珠,但他记不得了。与之相比,给他留下印象的则是死后没多久眼睑就干瘪了。父亲最终明白,原来以为只有一层皮的眼睑里面也充塞着脂肪和筋肉。隔着干瘪的眼睑可以清晰地看出隐藏在下面的眼球形状。失去了水分的眼球开始变形,本应是圆润膨胀的眼睑,凸起的最顶部稍微有些凹陷,那便是我死去的母亲的眼睑。
如今,你朝下俯视的眼睑柔软而灵活地开阖着,随着眼睑的开阖湿润的眼球时隐时现。以前,在宾馆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球上罩着隐形镜片,茶色瞳仁的外缘上闪着微弱的光。在这张床上,那光已经看不到了,如今这里是你的家,以后不过只是睡觉罢了,你不需要再戴着隐形镜片。你的裸眼视力还不到0.1,父亲和你开始一起生活后才知道。那样的视力会有什么样的视野父亲没法想象。我大概知道,因为我的眼睛非常好,好到能想象出高度近视的视野。
“能看见吗?”父亲将身体稍微向后挪开一点儿,问道。
“啊,什么?”你抬头望着父亲,
“脸。”
“脸?”
“嗯,脸,我的。”
你对话时没有一点儿语塞,流畅地回答道:
“整体上能看到脸,”
“什么意思?”
“具体部分看不清楚,眼睛鼻子嘴巴都在那儿,只是看不清形状,模模糊糊的。”
你看上去啥事没有似的说着,父亲没法儿接受。他想,那自己的脸岂不变成了一个光滑平板的东西了。
父亲不能理解,你那一闭一睁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什么,但在睁开的数秒间却能准确地与视线相合同步。眼睛可以流露心灵和人格的想法对于父亲这类人来说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即使是那样的父亲,对眼睛这个器官仍抱有一份期待。可是,你那浸润在泪液中慢吞吞的、伴随细碎不稳转动的眼睛越看越觉得不过是个器官而已。被泪液****也罢转动也罢都与感情和官能无关,而是出于器官机能上的需要或****或转动。父亲俯视着的只不过是丝状血管构成的两个小小的器官而已。最后,父亲说了声对不起便抽身离开了。你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但没有露出悲伤的表情和不满的态度。父亲想起了最初和你在眼科诊所相遇时的情景,想起了脸上架着粗糙的视力检查镜斜视父亲的你的那双眼睛。脸不转动只是眼睛看邻座的话,眼球不是隔着镜片来看,而完全是用裸眼看到父亲的。父亲记得那时候你确实看着自己露出了微笑的,也就是说你用辨不清面孔部位的眼睛看着父亲,然后露出了笑容。
父亲不知如何来评价这个记忆,有些日子里觉得它可爱,有些日子里又觉得毛骨悚然。
父亲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和别的女人发生了性关系,然后知道自己并非无能,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会不举。看着别的女人的眼睑会想起亡妻瘦瘪的眼睑,别的女人的眼球也会像你的一样,不过是一对器官而已,但是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行。
你很快便发觉父亲在搞外遇,虽然没有抓到什么把柄,但也并非没有根据。父亲时不时地也尝试着和你亲热,虽然还是不行,但和以往相比却没有显得特别焦虑不安。接下来,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父亲在等着你做出安慰他的表情,说些安慰他的话语,你按父亲期望的那样做了。父亲一边表示过意不去,一边一副满足的表情去安慰你,那态度就好像****不顺全是你的问题,而不是父亲的问题。其实你明白父亲心里就是那样想的。
正因为这样,你从不想费劲地去搜父亲的东西或开口质问他。你觉得早晚会变成这样的,所以也就没觉得特别的失望,毋宁说倒有些温馨的同感。沾花惹草的男人只要一有机会一定会出手的,不管多少次,正如你自己那样。可偏偏你却从此爱上了父亲。那是一种类似自爱的平静的爱情。
你变得越发轻松,若是父亲不改变以往的生活方式的话,你也没有必要改变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
你对我开始感到厌烦。以前我被父母严格地训导要在客人面前老老实实地守规矩,所以有种惊人的耐力。我从来不用你指教我做什么,而且你也不懂如何来指教我。
你寻思着这孩子这辈子都会这么乖吗,接着又想到了将来。你还年轻,随时可以走出这间公寓,回到父母家里。选择进入一家与原先不同的派遣公司,或是一家接一家地寻找招聘正式员工的公司,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你总会被雇佣的。遇到男人,或者是重逢,还可以恋爱结婚。你还有各种可能性。对于我来说,有你无法相比之多的可能性,可是我吃零食的那副样子,看上去似乎正侵蚀着我所拥有的未来。
你不久便有了情人,没有特地去找,对方自然而然出现了,事情是由书引起的。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说:“把书处理了吧,”他朝和式房间那边望着,纸拉门没完全闭合,纸盒箱的一角被夹在缝隙处,有一部分箱体朝起居室探出了一点儿。和式房间被用作了杂物间,除了父亲不假思索地从旧居搬来的大量杂物外,还堆放着你的个人物品。
“如果把书处理了,那部分空间腾出来,整理起来就方便多了。而且,在和式房间里晒衣服不错。”
“书?”你反问道。起居室里有个书架,你刚住进来的时候上面放了几张CD和DVD碟片,还有些家电的说明书,差不多是空的。如今上面又摆了几本你买回来的烹饪书和杂志,不过多了几本,数量少得直着立不起来,都斜着侧立在那里。你自然注意到了书架的存在,不过以前上面曾放满过书籍的事情让你感到有些意外。
翌日,父亲上班去了。把我送到幼儿园后你打开了和式房间的壁橱拉门,很快发现了装满我母亲的书籍的纸盒箱。你拖出箱子打开来一看,里面装的是小说、外国的绘本和烹饪书。
你拿起一册单行本的小说,为的不是里面的内容,而是对物品的触感有点好奇而已。你从来不读小说,几乎不碰单行本小说。书比想象的要轻很多,你手掌托着书上下掂了两三下后又随便翻了翻。书中附带的书签绳呈“し”的形状,看来一次也没用过。捻起淡紫色的书签绳一看,书页上留下了相同形状的凹痕。你用手指摩挲着那浅浅的凹陷,把书签绳抻直后夹到了别的书页之间,然后合上了书。
你把纸盒箱里所有的书摆到了地上,小说类的既有文库本也有单行本。文库本不管哪本都有些脏,书页也变了色。与文库本相比,单行本看上去几乎是新的。你查了一下,书签绳原封不动躺在书里,睡觉的单行本差不多占了八成,很明显还没有读过。你陆续翻开那些单行本,把书签绳抻直并拉出书体外,然后抚平书页上留下的凹痕。你的手指随心所欲地滑过页码和一行行的文字,一如拂去尘埃或是虫子的残骸。纸张泛着潮气,手指拂过书页时指尖的水分和油分被吸走,你的指尖频繁地滑动没多久,纸张也变得干巴巴的,摸上去令人难受。你的指纹沟和纸的纤维相互摩擦,使得两边都变得粗糙了。
书签绳既有白的也有红的,另外还有黄绿色、黄色、蓝色和粉色的。所有的书整理完毕后,你又把它们一册一册地放回了纸盒箱。经过一遍整理后你发现小说没什么用场,外国绘本中封面看起来不错的只选出四本放在了榻榻米上,其余的毫无犹豫地装进了纸盒箱。
你从自己带过来的行李中拿出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搜索附近的旧书店,很快找到了一间并设咖啡屋的专营艺术类旧书的小店,似乎还是间时常被杂志登载的有名气的店。
上门来收书的男人看上去和你年龄相仿,前额的头发又长又难看,一身大学生的打扮,白色帆布旅游鞋脏得已变成灰色。就那副样子居然还是店长。他进了屋既不坐在餐桌旁也不坐在沙发上,一屁股盘腿坐在了地板上,当即开始检定那些书。你原以为取走纸盒箱就完事了,于是急忙泡了速溶咖啡。他没有喝,你自己一个人坐在餐桌旁一边喝一边朝下望着旧书店男人的后背。他的肩膀比父亲的宽很多,连房间似乎也比平时小了些。检定那些书差不多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检定结束后,旧书店男人说了句:“挺漂亮的家啊!”把纸盒箱抬了起来。你觉得把室内用晒衣架放进了和式房间是做对了。因为去幼儿园接我的时间快要到了,你跟着一起出了门。
到幼儿园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大部分家长把孩子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往来接送,你和我总是步行。我们俩好像独自一个人在行走,有时你走在前面,有时我走在前面,偶尔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不骑自行车是因为你不自信。学生时代你从未骑车带过人,再者,和朋友们胡闹玩一车四人时还出了事故。旧书店男人让你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席上,把你送到了幼儿园。
如果没有收购预订的话,旧书店男人的工作一般在下午晚些时候才开始。在我呆在幼儿园的这段时间里,你们一周会见两三次面,地点在他租的公寓,就是那种学生和独身者居住的单间公寓。他打开房门时头发总是乱蓬蓬的,身上穿着起毛球的T恤和软塌塌的棉线裤。看不出他为你的到来整理过房间的迹象。
“对不起,这儿不像麻衣你家那么漂亮。”他邋遢地笑着说。
从门口到房间最里面放置床铺的地方仅剩下一溜过道,其余的空间都被林立的书塔覆盖了。那些书塔很高,几乎到了腰部,走过它们的时候会微微晃动,令人担心会不会倒塌,不由得会欠身通过。旧书店男人却一副不在乎的面孔说:“没事的。”他说的“没事”可不是“倒不了,没事”的意思。书塔几次倒了下去,一个倒了,周围的基本就会跟着倒塌。旧书店男人还是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伸出大手拾起那些书来重新摞好。
“拿来卖的?自己看的?”你问道。
“要卖的,”旧书店男人说,“不过有喜欢的可以选两三本拿回去。”
“呃,不需要。”
“没什么,别客气。”
“我不怎么看书。”
“骗人。”
旧书店男人和你满脸笑容地对视着,在或似探寻或似疑惑的犹豫出现在他笑脸的前一秒,你条件反射似地开口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回过头来,眼睛一个一个地扫过书塔,但并没有特别地看哪一本,只不过在计算时间。你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和视线,装作真的是在选书的样子。你没有告诉旧书店男人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也没有说你还没有跟父亲正式结婚,以及父亲有位死去的妻子。你未必觉得把那些事情告诉他会影响你们的相处,只是觉得说明那些事情太麻烦了而已。你静悄悄地挪着步子,探头看着两三座书塔的侧面,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确认下面的第二本书,然后又把手伸向另外的书塔,抽出上面的第四本文库本。当你看到封面时稍微有些后悔。装帧画的背景很黑,封面的下半部分印有如铁丝划伤般线条勾勒的草原景象。封面的纸上残留着用力拿书时指头的印记,边缘折痕处的颜色已经被磨掉,露出了纸的白色断面。书页侧面几乎变成了和你手指一样的黄色。
“这个,”你将书稍微折弯,拇指指肚翻弄着书页,快速翻卷的书页送出了一小股风,带着隐形眼镜的双眼瞬间感到一丝干涩。你将书稍微前倾些让封面朝着旧书店男人。
“那本?”
“这本。”
“那本是从麻衣你家买来的。”
你把封面转向自己,觉得好像有点印象。
你点头“哦”了一声,“所以这本给我吧,一直找来着,心想可能是弄错卖掉了。”
你慢悠悠地把书塞进了包里,脱下身上的开衫扔在了包上。旧书店男人向你靠近时,书塔晃得很厉害,但是没有倒塌。总是你弄倒书塔,旧书店男人没弄倒过。
你和旧书店男人缠绵过后才去幼儿园接我,因此总是错过用午餐的时间。你们二人从未一起吃过饭。旧书店男人家里的厨房看不出有使用过的痕迹,虽然有台冰箱,但插头没有通电。打开冰箱门一看,里面放的是书。他解释说吃饭多是跟咖啡屋那边搭伙的,咖啡屋另外有人经营。旧书店男人说自己对食物没什么讲究,肚子填饱了就行。
“关键是够量,吃什么都行。”
“书也吃吗?”你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