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见旧书店男人的那段时间里没觉得肚子特别饿,在去幼儿园接我的时限之前你想跟他呆在一起,因此你省去了午餐。那样的日子里,你把我带回家后便和我一起吃零食。可是,即便如此,我总是比你吃得多。我认真地、一心不乱地嚼着,然后咽下去。你瘦了一些,而我很明显地开始长胖了。母亲总是给我备一些质量好的大码衣服,为的是能穿久一些。我原本是个体瘦的孩子,身体好像****着在衣服里游泳。我的身体很快填满了与衣服间的空隙,尽管你没有注意到。
你没有注意我,你在观察房间。在旧书店男人说了那番话后,你开始注意到,父亲从旧居搬来的那些家具绝不是漫无目标随意拼凑起来的。起居间里放置的家具有着同样的色调和风格。你放下零食,洗了手,打开了放在餐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查看后,你才知道那种掺杂了灰色的枯木色调的木材是胡桃木,或者说是胡桃木花纹的胶合板。
你走进我的房间,看到窗上挂着白地儿崧蓝绿条纹的窗帘,桌子、床和椅子都是涂了白漆的实木制品,所有家具的造型都利落简洁,看不到多余和装饰的痕迹。这些家具都是父亲那死去的妻子选的,是她凭自己特有的品位爱好精心选出来的。
你看了起居间的粉色窗帘后,又走进卧室看到床,在这套公寓房中只有这两样东西是不同质的,说得极端一点儿就是便宜货。尤其是床,和旁边放着的胡桃木椅子一比,实在是穷酸不堪。父亲的信用卡还在你手里,于是你便上网买下了看中的胡桃木材质的双人床。被套和枕套也买了新的,是北欧设计师设计的有名的布制品。很久以前你就知道那个牌子十分流行,但一直不大有兴趣。兴许是在网上看得太多了,不知不觉地想要买了。
在为房间的摆设不断检索的过程中,你逐渐发现了大量的商品样本。很多博客上展示着干净整洁的私人住宅,那些博客的管理者差不多都是女性,年龄从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跨度很大,
身份也各不相同,有独身者、专职家庭主妇、兼职的家庭主妇、没有孩子的人及有孩子的人。那些住宅虽然有出租式公寓、分期付款的公寓、新建的独户房、新装修的二手房等不同种类的差别,但那些女人们炫耀的居住空间却惊人地相似。几乎所有的管理者都喜爱选用北欧的器皿和布制品,全套家具也如同其广告宣言所说,是按照北欧风格来陈设的,有时竟会故意买来一些特别脏旧和有明显破损的古旧用具,并称之为“古董家具”。
父亲的亡妻胡桃木家具的选择无疑与网络一端流行的价值观不谋而合。你招了一下手,我手里攥着零食袋从椅子上下来,站到了你的椅子旁边。
“我打算换一下起居室的窗帘,你觉得哪个好?”我盯着笔记本电脑的画面看了很久,其间咔哧咔哧的咀嚼声一直不断。等得时间太长了,你不禁偷看了一眼,我脸上没有表情,眼框里满是泪水。
“现在的那个粉色的,你喜欢是吗?”你询问道。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眼泪顺势流了下来。你重新抬头环视了一下房间后说:“知道了。”胡桃木和粉色窗帘看多了色调也变得和谐了。我舔净了手指上的点心渣,又啃起了小拇指。
胡桃木的双人床到货了,你将从家居用品中心买来的依旧很新的床处理了之后,又在网上买了餐具。父亲亡妻的餐具什么都是白的,这种价值观虽说在展示居住空间的那些博客中受到高度赞赏,你却觉得不满意。你订购了自己喜欢的博客照片上的盘子、茶杯和托盘,那些餐具上画有植物的图案。你还买来了陶制的小人偶和小水壶放在书架上当作摆设。不知为何没有卖掉的那四本外国绘本用买来的电线书档固定后也摆了出来。你又想起一直塞在包里的那册文库本,把它翻了出来,摆上去又觉得不起眼儿,只好将它和书架下层那些烹饪书和杂志并排摆在了一起。
从幼儿园回到家来的我还没摘下斜挎的包包便看到了摆饰出来的绘本。我先咬起拇指,接着是中指的指甲,然后从嘴里取出中指,小声地说:“这个,我喜欢的书。”
“是吗?太好了。”你答道。
“我到处找不到。”
“是吗?太好了。”你又重复说了一遍。
同居两个月后,脱下和晾干的衣服堆放在沙发或地毯上的事情变得少多了,折叠式晒衣架也只用于密闭的和式房间,不再碍眼。你浏览过的博客多是关于收纳的内容,虽说跟我死去的母亲没法相比,不过你开始参考那些博客渐渐做起了扫除和整理的工作。父亲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表现,只要提供一定的环境,女人自然而然地会作妻子和母亲,自己选择的正是这种有着正常本能的健康女性,父亲心中暗自得意。一旦如此,眼下无法让她生孩子的事实又令父亲感到可怜。父亲没有埋怨你自作主张的购物,反倒说再买些也无妨。他根本想不到你会有情人,对同居前你和学生时代友人之间的出轨之举更是毫无察觉。父亲坚信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就会有变化,化浓妆,着装露骨,内衣也会变得奢华,尽管当时你和父亲搞婚外情时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不过父亲不知你的变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对与自己搞婚外情的你的过去根本不了解。
你对旧书店男人从来不搞差别对待,并且还会灵活运用自己学到的东西。你会****着端坐在他的床上,从他脱下来随意扔在那里的T恤衫里抽出一件。那些衣服被塞在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从枕头处一直延伸到脚下的位置。拿在手里的衣服有些潮湿,柔软冰凉。
“哇,皱巴巴的。”
“穿一会儿就平了。”
“据说这样的衣服最好叠起来放到抽屉里。”
“好像是的。”
在旧书店男人的面前,你的脊骨慢慢地弯曲,上身前倾着叠起了T恤衫。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你的电脑收藏了很多网址,把这些收藏浏览一遍的话真能累断了腰。你在吃着零食的我的对面默默地忙碌着,还要不停地给干燥充血的眼睛上药水。在你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经筛选和整理的时间集结物。有一位博客管理人宣布了自己怀孕的消息,还有的管理人生了孩子,更有几位管理人的儿子女儿入学或是毕了业。关于管理人的丈夫们的话题虽不像儿女的话题那么频繁地出现,但是他们的趣味及活动也发表在上面。另外还可以看到管理人的亲生父母或公公婆婆接二连三地过世,辞职、跳槽、晋升、调动、旅行及偶尔的搬迁等消息。有人开了新的博客,以往开设的博客或告知理由或一声招呼不打便停止了更新。其中或许有某位管理人已经离开了人世吧,至少有一个博客是这样的,就是我的母亲的博客,也是你喜欢的一个。
你没看过我母亲的脸,她的身高和体型你也不知道。年龄比自己大这点多少可以相像到,但是具体大几岁也不清楚。她的名字你知道,叫kana,不过究竟是写成加奈还是佳奈记不清了。其中的“奈”字应该没错,因为我的名字是“阳奈。”
但是,容貌也好年龄也好,甚至名字也好怎么着都无所谓了,那样的事我的母亲不想让人知道。偶然的一次你发现了母亲想让人了解的自己,那是在你每天浏览各种博客时胡乱点击链接时发现的,博客的名字叫“清澄的日子”,以照片为中心做成的,文章基本是一行或两行文字写成的记事。
你发现那个博客的瞬间里突然听到了我用牙齿咬碎点心的声音,也听到了我咽下点心的声音。我当时在喝饮料,那天喝的是苏打饮料。你把电脑的显示器稍微往前压低了些。我紧咬瓶口大口地喝着饮料,平常即便是喝水也不会那样喝的。你真的佩服我的喉咙,才不过用了三年多的一副喉咙,够结实的。
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朝你看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的同时把手伸进袋子里抓出点心,送到了嘴边。
“好吃吗?”你和蔼地笑着问。
“好吃。”我面无表情地答道。
“还有一袋呢。”你站了起来,手持先前买来的一袋点心走过来,放到了我的面前。
你不慌不忙地滚动着鼠标,重新专注地看起新发现的博客。你将博客上拍摄的家具同身边的家具做了对比,在末尾部分看到了管理人的名字,写着“hina*mama。”最后的更新时间是去年的秋天,随后便结束了。去年秋天的时候我那死去的母亲还活着,在最后的记事里留下的是一张照片,拍的是酷似紫色痣斑的云彩一点一点地漂浮在天空中的景象,还有一行文字记述:“喜欢从阳台看到的天空。好想有一棵榕猪苓[榕猪苓,英文名称是Ficus umbellata,桑科植物。一种在海外很有人气的观赏植物。]啊!”
我母亲死去的那一天,她的笔记本电脑不在屋子里。母亲结婚前就开始用那台电脑,她死的三周前坏了。父亲不知道这件事,警察在走访公寓楼中其他住户时,从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的母亲那里了解到了这件事。母亲好像说电脑的寿命已尽,于是把它给了免费回收的人。母亲没再买新的电脑。
数码相机留了下来,是一台小型的数码相机,死去的母亲挑选的,父亲买回来的。母亲都拍了些什么父亲不知道,内存卡被取出来了。父亲原本就不大拍照,你为了记录的时候会用手机拍照,没有使用相机的习惯。因此,这台没有内存卡的数码相机原封不动地被埋在了和式房间中堆放着的某个纸盒箱里。
“清澄的日子”大概存在了近两年,以每月四次的频度更新。
你用来放置电脑的餐桌,上面落满我吃点心时从嘴到手哩哩啦啦掉下碎渣的餐桌,母亲在拍摄的这张餐桌的照片旁这样写道:“终于买下了,很久以前就梦想得到的餐桌!”在你用北欧的碟子和陶制人偶装饰的书架上排列着已经被你卖掉的书,还有我已经不坐的沙发。博客中每每还能看到“变样了”的记述。Hina*mama所说的“变样”多半是挪动一下沙发的位置,改变一下餐桌的朝向;书架上的书按照书脊封面颜色排列,或是按作者名的发音字母排列;碗橱中的餐具和调理用具或横摆或竖摆等等。每当有这样的变化时母亲都会拍下照片上传到网上。即使没有这些改变,她也会像定点观测那样,根据窗户射入光线的变化拍摄室内的景象。衣柜的抽屉中间被匀称地分割成棋盘状,袜子、紧身裤、长筒袜被一个个地放进格子。打开冰箱的话,你会看到各种容器和托盘整齐干净地摆放在里面。有时全部衣服都拿出来摆在地板上,hina*mama为自己制定了一个规则,购置新的衣服的同时要淘汰旧衣服。买什么扔什么都以照片的形式登载出来。孩子的衣服也以同样的方式处理。照片中有几件衣服你都有印象。偶尔还会看到吃完的果酱瓶中插着茎秆被折短的花枝。
Hina*mama同你每天访问的许多博客的管理人一样打理着生活,统治着生活并建立规则。伴随这些行动的快乐引起了你的注意。她们沉溺于其中的那份快乐的分量大到你可以用眼睛看出。你对她们感到着迷,你对她们献上了自己的同感和理解。她们希望活着还是希望死去,是你完全无法了解的事情。她们的欲望是明确的,死去的Hina*mama的欲望是明确的,那是一种不会改变、不会取消、固执的欲望。
你的同感和理解,准确地说,只不过是你自认为的那种同感和理解。至于是否真的能理解,或者精准度究竟多大,都缺乏来自外部的证实。你觉得你比眼前我这个孩子、比起我的父亲、你的父母和弟弟、你的朋友和恋人们,甚至比你自身对她们更抱有同感和理解。与此同时,你完全想不出来自己究竟对什么事抱有兴趣,什么是你活着想要得到的快乐。
你回想起这之前的生活,进入大学,开始一个人过日子,直到你搬进父亲的公寓之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你肯定过得十分顺心。做做饭,打扫下房间,洗洗衣服,买些必需的东西再扔掉,扔掉了再买。保持衣装整洁,身体不出什么大的问题,时不时干点活赚些钱,所有这些事既不会给你带来痛苦也不会让你感到快乐。你连值得写下来的东西都没有,更别说是给不特定的一群人来看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你不会想到,她们展示给别人的东西其实是她们保护自身的装备。她们想要得到的是一丝伤痕都没有的干干净净的肉体和心灵。那些记录正是她们努力拼贴特别订做的肉体和心灵。
你将“榕猪苓”输入到检索框中,这个词你曾多次在其他的博客中看到过,你马上断定这是个观赏植物的名称。你朝斜上方抬起干涩刺痛的眼睛看了看起居室,然后开始检索榕猪苓图片,在刚刚熟悉的博客上搜寻关于榕猪苓的介绍,又转到网店上去浏览那些出售的榕猪苓。热销中的榕猪苓多是在桌面上摆放的那种,高度在20到30公分左右。不过,hina*mama想要的榕猪苓应该是高度在150至170公分放置在地面的那种。她肯定想把它放在阳台窗户的一侧,并打算越过那硕大丰满的叶子去眺望天空。榕猪苓若放在遮蔽的粉色窗帘与沙发之间也会很协调的,你决定要买一棵榕猪苓。
你对父亲说想放一棵观赏植物,“嗯,好啊,”父亲连是什么植物都没问就表示了赞同。你对旧书店男人说的稍微详细一些。你觉得父亲对植物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或许旧书店男人多少了解一些呢。
“我吧,想放一棵榕猪苓在家里。”你说。
“哦,那挺好啊。”正如你推测的,他有所了解。
“我那边的咖啡屋就放了一棵,是榕猪苓。好像不怎么太侍弄它,但长得很好。”旧书店男人将下唇抵在你的肩膀上说,声音似乎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透过体内传出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