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家里涌进了一大群穿太极服的大爷大妈。他们提着水果、营养品,甚至有些提着泥块,说,在城里蚯蚓真难找,一大早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最后在一个建筑工地才挖到了几块有蚯蚓的泥巴!那位徐姨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手里提着蚯蚓,说,这城里连泥土都很难见到,蚯蚓简直比冬虫夏草还难找,我是叫儿子开车跑到离家十公里的河堤上挖到的!
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待他们离开后,给我下达了一道命令——去运几包泥土回来,我要养蚯蚓!我知道爹的性格,说一不二,他想办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办成。说实话,我打心里高兴,这一病,把爹留了下来。其实爹回去,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娘几年前走了,走的时候劝说爹,你这犟驴跟我犟了一辈子,我走后你跟谁犟去?把这毛病改了,好好跟孩子过日子!爹说,我哪也不去,吃饭留着你的碗,喝酒留着你的杯,睡觉留着你的枕!
我在三百公里外的城市工作,总是放心不下爹,跟他做了几年的思想工作愣是做不通,一个月前几乎是把他挟持来的。他住了几天就嚷着要回去,说地里的黄瓜豌豆莴苣苦瓜番茄洋葱甘蓝胡萝卜要晒干了,还有池塘里那些草鱼也饿几天了。我骗他说,这城里也有一大片地,改天带你去种点瓜果蔬菜,说不定比家里种得还好呢!爹有了盼头,又住了几天,实在闲得慌,便一个人走上街去。
那天,我在听帕格尼尼时突然接到个电话。
对方说是东城城管分局的,你爹破坏绿化带,按规定要罚款!
我一听头都大了,连忙赶去。
爹坐在那两个城管面前,显然是在做调查笔录。他们费劲地听着爹诘屈聱牙的普通话,我大体弄明白了爹的“犯罪”过程——爹听儿子说在这城里有大块地可以种菜,等了好几天儿子都没空,爹闲不住,便一个人上街去找,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哪有空地的影子。爹看到那个斜坡种着杂花闲草怪可惜的,便买了锄头一阵猛挖,想着把土平整好了栽上瓜苗菜秧……
俩城管似乎觉得爹是一个史前动物,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他。当我亮出自己的城管身份时,他们说,没办法,钱是要罚的,已经立案了!
我拿了罚款通知单,经过银行时顺便把一千元罚款打到指定账户上。爹坐在车后座,我从后视镜瞥见他紧绷的脸,好像蒙受了奇耻大辱。他压根没想到在城里种菜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以仇视的目光看着窗外的城市。
爹嗫嚅着说,要是在老家,怎么要赔这冤枉钱!这城市,没一点人情味!
我怕爹又要嚷着回去,脑子里蹦出个想法,说,爹,一点小钱,咱不跟城里人计较。你晚上去练太极剑,这运动对身体好!
爹固执地说,我不去,我一个种地的人练剑干嘛?路过体育器材店时,我还是买了太极服和太极剑,把爹放在车尾箱的那把锄头悄悄扔了。佩着红缨的太极剑仿若在城市的高楼之间任意挥舞,将带着农村味的锄头打到了臭水沟里。
楼下一到晚上便有大爷大妈练太极剑、打太极扇、跳广场舞。当我强拉着爹下楼去时,一位叫徐姨的大妈接纳了他,一招一式不厌其烦地反复教他。没几日,爹居然打得有模有款,呼呼生风。没想到爹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
加上孙子跟他玩得来,整天缠着他,他的心也就踏实了点。唯一让爹不开心的就是我和唐小栩之间的抵牾,总是三天打雷两天霹雳地闹。后来找到了问题的症结,爹竟然也跟唐小栩站到了同一条战壕里,用那只持剑的手指着我说,你这是哪根筋搭错了,破喇叭值那么多钱吗,你把我几辈子的钱都搭进去了。要是你娘没走,还不被你活活气死!
他一说到娘,我的心就疼,脑神经一收一放,太阳穴隐隐作痛。而只有音乐,才能为心灵疗伤。我沉浸在经典音乐强大的艺术气场里,一个人如痴如醉地听库切、巴赫、帕格尼尼、门德尔松,脚踩祥云周游于世界音乐殿堂里。实话跟你说吧,我把这套音响当作红颜知己。那些土豪舍得几百万上千万为情人买豪宅买地皮买名车买股票买基金买和田玉买翡翠项链,我扔个几十万买套音响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的眼神像柔软的手指从音响器材上轻轻掠过,如弹奏一支钢琴曲——单端845功放,六角形天朗AUTOGRAPH音箱,“莲12”CD机。一条喇叭线的价格,足以在市区买下二十平米。我听的巴赫,比如意大利协奏曲和幻想前奏曲,是1976年录音的飞利浦西德银圈PDO#03版CD,从广州专业高端音响店淘回来的,一个CD上千元。那种音质自然非同凡响,能辨听出音色的细微变化,立体感和穿透力很强。
而这正是被唐小栩责怪的原因,她总是骂我中音乐的毒太深,这辈子恐怕都没有解药了。再这样不知收敛,两个人只有重新选择。唐小栩一次比一次说得凶,都推到了悬崖之上,再往前一步,感情便粉身碎骨。
四
爹坐在客厅用蚯蚓糖浆涂抹腹部疱疹,有些地方已结了痂,痛已完全消失。爹的命令不能不执行,没有办法,我只得又找到光头强,跟他要了两大袋泥土。
爹的蛇疹已痊愈了,吃完晚饭照例到楼下跟那群大爷大妈练太极剑。他养在大花盆里的蚯蚓居然活了,一有空就在阳台松土。好像盆里种着灵芝仙草,而爹是修炼经年的世外高人。他捏起一条蚯蚓,蹲在一旁的孙子忙跳开,吓得哇哇大叫,爷爷怎么养怪物?爷爷怎么养怪物?爹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是蚯蚓,中药名叫地龙,作用大着呢。身上不长胆,怕个?!
爹几乎不叫我给他买东西,这次却背着唐小栩要我买智能手机。我很快买了回来,爹叫我帮他开通微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剑友们组建了一个微信群,就我一个人没微信。我费了好大劲才教会爹,他进了那个群,很快就有十几个人加他为好友。爹发的第一张图片是阳台花盆里的蚯蚓。马上有个叫“乡下徐娘”的人点了个赞,还发了评论:城市阳台新风景,不养花草养蚯蚓!这些字爹都认识,连说,造孽啊造孽啊,城市再大也离不开土地,没有蚯蚓的城市是笑话!我背着爹把他说的话回复了过去。
那天傍晚,蝉一如既往地嘶鸣。似乎蝉是一个镇流器,一到夏天便经受不起用电高峰期的重荷,嘣地坏了,成天发出“嗞——嗞——嗞”的鸣声。爹的手机几乎不响,这次却意外地响了起来。爹不小心按了免提键,对方焦灼地说,我是徐芬,刚才不小心被开水烫伤了,快挖几条蚯蚓,我上次听你说蚯蚓加白糖能治疗水火烫伤!爹赶紧从大花盆里挖了蚯蚓,用塑料袋装了跑出门去。我愣愣地站在阳台,挖出的新土弥漫着一阵钻心入肺的芳香。
爹回来时满面春风地说,这蚯蚓真是管用,那个徐姨说她也要在阳台养蚯蚓,以后万一出事了好救急!然后又给我下了命令,运两袋泥土回来。我只得再次去找光头强要。本来执法者老去找执法对象办私事,对工作是大忌讳,但有什么办法呢,偌大一个城市,我到哪里去找泥土?
那天,我背着爹看了他的微信圈。那个“乡下徐娘”也发了图片,一张是在阳台花盆养蚯蚓的图,另一张是她脚上被开水烫伤已结痂的伤疤。点赞的人竟然超过了三十人,我替爹点了个赞。下面还有一大串评论:
——我也要养蚯蚓,但找泥土是个难题!
——自从来城里跟孩子一起住,都好几年没见过蚯蚓了!
——我以前就是用蚯蚓治好了褥疮,不打针不吃药,很神奇!
——城市那么大,蚯蚓哪去了?
——城市是蚯蚓的坟墓,很想念以前在农村老家的日子!
——老家的土地庙有副对联:人生土是根,命存地为本!
……
不出所料,爹在晚饭后又给我下了一道命令——运三十袋泥土回来,剑友们都想在阳台养蚯蚓!
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刚从音响器材店订购了一条桥线,一千多元。当送货员上门时,我才发现钱不够,只得硬着头皮跟唐小栩要。她一听便火冒三丈,你这狗改不了****的,又去烧钱,你那破音响全是阴间里的鬼。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跟你耗不起,以后咱桥归桥,路归路,你跟破音响过日子去!啪一声,手里的萨米特陶瓷杯摔在地上,一地渍水和碎片,几片柠檬圈像车轮散落着。我的脑神经剧烈地一收一放,仿佛看到一起惨烈的车祸。
只得退了桥线,无比郁闷地开着车去找光头强。拧开车载音响,是陈超的《解药》——
……
你不是我想要的解药
不值得我对你那么好
我中的毒我自己解掉
再痛也不要假的拥抱
你不是我想要的解药
总会有谁对我比你对我好
你下的毒你自己喝掉
我刑满了不再坐你的牢
……
我一向不听流行歌曲,听多了那些经典音乐,总觉得流行歌太矫情、太轻浮。但不知怎的,这首歌却****了我的眼。唐小栩说我中的毒太深,这一次竟闹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我买音响前前后后花了五六十万,差不多能买一套房子了。离开了音响,我觉得日子是苍白的,生活总得还有比吃喝拉撒更纯粹的东西。以致有人想高价买整套音响,我一口回绝了。而现在这大环境下,单位没什么福利,完全靠工资吃饭,唐小栩怎么能不抱怨呢?所以,我一直在找解药,但越找却越是陷得深。
当光头强开着泥头车上路时,被我拦住了,叫他把车开到前面水泥地上,递给他几十个蛇皮袋。光头强搞不清楚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来找他要过几次泥土了。而这一次,却要几十袋!
装了满满一后尾箱,还有十袋只能堆在车后座与前座之间的空位上。我感觉自己的车也变成了泥头车,正开往城市这个大填土坑。前面车灯闪烁,双眼迷离间,须臾出现了高耸的楼群,须臾又出现了宽广的沃野;须臾出现了奔涌的车流,须臾又出现了扑棱的飞鸟;须臾出现了黑黢黢的河涌,须臾又出现了清凌凌的溪涧……我的脑神经有点错乱,耳际又响起了唐小栩的臭骂声,******像无比凌厉的蝉鸣。我只有想象着自己坐在家里的音响室,正播放着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田园》,舒缓恬静,自然灵动,婉约悠扬。
不经意看了一下后视镜,恍惚间出现了爹紧绷的脸。后面一辆亮着车灯的大货车突然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啸叫着蹿上来。我的手离开了方向盘,身体失去了平衡,这个喧闹的世界一下子跌入静谧的深谷。
我是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醒来的,唐小栩紧紧地抱着我,一边摇着我的身体,一边竭力哭喊,王大宏,你醒醒,你醒醒,以后尽管玩你的发烧音响,我再也不骂你了。我说的是气话,我们怎么能离婚呢,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我并没惊动她,脑神经还在急剧地一收一放,一会儿缩成蒲公英飘向半空,一会儿张成大降落伞飘落城市。我看到一群穿清一色太极服的大爷大妈,还有爹,正在城市的夜色里脸呈笑意地舞剑。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响起,大宏,是这几十袋泥土救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终于相信世上有一种叫灵魂的神秘东西,我刚才听到我的灵魂在说话,它在空中以祥云的姿势飘荡着,最后轻柔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我睁开眼。
爹说,大宏,你终于醒过来了,苍天有眼!
徐姨说,孩子,多亏这些泥土,像菩萨一样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爹和徐姨挎着太极剑,红缨飘飘,美极了。
唐小栩惊喜地抹干泪水,大喊道,王大宏,算你有良心,没有丢下我和儿子独自去逍遥!
我扯了扯嘴角,笑了,感觉有了力量,在家人的搀扶下站立起来,抖抖身上的土末,我闻到了那股清香的气味。我的车被撞得变了形,车尾箱凹陷进去,两扇车后门也歪挂着。一大堆泥土倾泻出来,挡住了那辆大货车蛮横的车头。大货车歪嘴裂鼻,危险灯一闪一烁,俨然一只被降服的魔兽。我一阵惊悚,要不车上有几十袋泥土,我早已成了大货车魔爪下的肉松。
这时,无意间瞥见一条蚯蚓从泥堆里探出头来,在路灯下扭动着腰身。
“嗞——”,以为是蚯蚓的鸣唱,却看到儿子手里拿着那只盒子,这声蝉鸣明显带着几分喜悦。儿子脆生生地说了声,爸,我们回家吧!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了句——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