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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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谁在泥土深处悲鸣(1)

陈柳金

爹已收拾好了东西,连牙刷手帕这样的小物件也没落下。唯独那把剑,还挂在墙上,爹也许没打算把它带走。我坐在音响室,默不作声。剑是属于远方的,而爹的心在老家,爹和剑只是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发生了一次武林侠士般的邂逅。当江湖已远,爹是要回归山林的。而剑,便只有插回剑鞘,做沉睡的铁。

对于我这个城管,生发这样的感慨未免显得矫情。但我是一个喜欢音乐的城管,经典乐曲就像吗啡融进了血液,我的大脑神经常常会怪异地收缩和扩张。有时会缩成一朵蒲公英,有时又会膨胀成一把大降落伞。这种非正常的收放之间,我觉得自己超凡脱俗,每天踩着一朵音乐的祥云。但玩这种发烧音响注定是烧钱的,唐小栩三天两头和我吵闹,吃饭时碗都摔了好几个。爹实在受不了,说,我来的时候好好的,就一个月时间,这个家便成了窝里斗!爹嚯地站了起来,挥出那只舞剑的手,我明天一早回老家!无论怎么挽留,爹都吃了秤砣铁了心。

楼下已响起了音乐声,有人在喊爹的名字。爹换了衣服,持重地取下剑挎在肩上,真的像一个老侠士。我在唐小栩的骂骂咧咧中回到音响室。电容刚修好,用了八百元,那个师傅一开价就是一千,我磨破嘴皮才砍下两百。那种沙沙声果然消失了,又恢复到原来的音质。

唐小栩就是那时出现在门口的,如母狮子怒目圆睁,又烧钱了,把家底都砸进去吧,这个月没米下锅了,全家都把嘴封住!

我说,又不是拿钱去赌博,嚷什么嚷!

唐小栩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比赌博还烧钱,都砸了五六十万了,一套破音响值得吗?每个月还要做房奴、车奴……

我拧大音量,凭空跃起的音响气浪把唐小栩逼得后退了两步。她涨红了脸,一定很恼火,终究没有冲进来。所有的战事都是在饭桌上解决的,这是唐小栩一贯的策略。果不其然,吃饭的时候她便施展了高调训人的才华。

此刻,我不想听音响。想象着爹在楼下打太极剑的心情,一定是沉重、愤慨的。他跟那群大爷大妈刚混熟,总算找到了能唠嗑的人,而明天一早就要回老家去。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骨子里有一种“一口唾沫一颗钉”的硬气。爹此时一定跟着大爷大妈们腾挪有姿,呼啸生风,剑光和红缨在空中穿梭绕行,打出武当太极的气韵。

窗外忽然响起“嗞——嗞——嗞”的鸣声,很凌厉,很瘆人,耳膜都震得嗡嗡响。我坐立不安,异常烦躁,额上沁出了汗滴。这蝉鸣,一下子把五月的白天抻长了,把黑夜压短了。我极不适应这种时空的调整,脑神经又在无节制地收放。但我在唐小栩生气的时候,忍着不敢开音响,生怕激起她更烈的怒火,冲进来把音响砸了。便踱出客厅,儿子拿着一个盒子,发出“嗞——嗞——”的鸣叫,说,爸,我捕了几只蝉!我爱理不理,蝉有什么好玩的,吵死了,像你妈!儿子嘻嘻地笑了,我告诉妈,你说她坏话!我一把拉过臭小子,恶狠狠地说,敢说我揍扁你!儿子看着陌生的我,我看着淘气的儿子,时间一下子凝固了。

就在这时,门重重地敲响。儿子伸手拉开,爹被那位徐姨扶了进来,当初爹学剑还是她教的呢。爹双手紧捂住肚子,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汗水沿着脸颊往下淌。儿子盒里的蝉不合时宜地鸣叫起来。

徐姨急匆匆地说,快,你爹犯病了!

我赶紧把爹扶坐在沙发上,爹,我送你去医院!

爹决绝地说,不,不去,这是蛇疹,我知道怎么治!

爹接着说了两个字,蚯蚓……

徐姨嘘了口气,对对,蚯蚓管用,他就信这个!

我说,我这就去找!

爹吃力地说了一句,几年前我亲眼看见村里的赤脚医生用这种土方法治好了村里人的蛇疹,敷五六天就好了,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爹的性格犟得很,谁也拿他没辙。你用牛绳拉,他用千斤顶顶住。

掀开爹的上衣,腹部露出一片血红的疱疹,活生生一块鸡血石。

我焦躁地穿上鞋。儿子跑过来抱着我的大腿,我一推搡,闹什么闹,去找你妈!走出门,回头朝屋里看了一下,这个铁石心肠的唐小栩还是没有出现。

徐姨从后面追上来说,多找点,要快,越快越好!下楼时与慌乱成一团的大爷大妈的目光对上了,我顾不得跟他们说什么,径直去管理中心借了把短柄铁铲,便开着车消失在仓惶的夜色里。

我说过,我是城管。城管除了管流动摊贩,还管泥头车,当然,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职能。泥头车按规定晚间上路,我便通常上晚班。主要是盯紧那些土头土脑的车,只要泥土抛撒出来污染路面,就要逮住处罚。看了看表,八点,十点要上班,只剩下两个钟的时间。我四处游荡了一圈后,竟然发现这个城市裸露的肌肤少得可怜,混泥土把地面封得严严实实,******全是坚硬的龟壳。哪怕费老半天劲找到一处泥土,一铲子下去,却是乱石,铁铲被磕破了嘴,在月光下流淌着白色的血液。

真见鬼!我恨恨地骂道。正要挪步逃离,手机响了。对方好像刚做完一件不可告人的事,话语间的气流有点接不上——吱……十点啊……接一下我……到那个……啊……香树丽舍工地!前面几个音节好像一根折断的苇杆,从电流里浮浮沉沉地漂过来,只有最后那个音节才是完整的,所有的铺垫似乎都为了奔着“香树丽舍工地”而去。我支吾了一声,硬邦邦地磕了电话,仿若铁铲磕到石块的声音,硬冷,决绝。

我必须去找,哪怕挖地三尺也得找到。这老头子,简直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决定了的事,航空母舰都拉不回来。我还能怎么着,只得硬着头皮找。但十点就要上晚班了,我祈愿剩下的一个多钟里会有奇迹发生。

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处泥土,一铲子下去,却是一堆生活垃圾,臭哄哄的气味扑鼻而来。马上闪到路边,尖厉的喇叭声吓了一大跳,一辆稀头巴脑的货车从身边冲了过去,扬起大片灰尘。我嘴里直骂,心却被一束强光照亮了。看了看表,九点!把铁铲扔到车尾箱,赶到单位换了制服,开出执法车,火急火燎地直奔香树丽舍。

停好车,站在工地门前的拐弯处,心里虔诚地默念着。过了十分钟,果真出现了一辆泥头车,车灯射出的两道光柱在城市缭乱的灯火里惊惶地晃动,仿佛拉着一车的不明物品。

不知道是路面颠簸,还是泥土装得太满,路上已经撒了一大片细碎的土末。穿着笔挺制服的身影,恰好在这当儿出现了。我拧亮警用手电筒,强光如孙悟空的金箍棒,在司机脸上划拉了几下。是一个光头,样子很像动画片《熊出没》里的光头强。我想起儿子说的话,爸爸是熊大,一到晚上就跟熊二去抓光头强。光头司机马上像一只泄气的充气球,一踩刹车,排气管嗤嗤地排出一长串气,听起来很是无奈。我索性拉开车门爬了上去,跟“光头强”坐在驾驶室里。就在这时,“嗞”一声响,很刺耳,我看了看光头强,光头强也看了看我。

他说,城管大哥,行行好,放俺一马,俺改天请你吃宵夜!

我说,少废话,把车开到前面空地上!

光头强只得往前开,嘎一声停在那僻静处。我一手握手电,一手握铁铲,这两件武器让光头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光头强马上像打足了气的充气球,简直是从地面飘上了装满泥土的车厢,用铁铲在土堆里卖力地下了第一铲、第二铲、第三铲……

手电的光亮照着搅动的泥土,很遗憾,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出现。看了看表,九点三十分,时间迫在眉睫。我扳住车厢的挡泥板,一用劲爬了上去,夺过铁铲一阵疯挖,带出的泥土散发着一股迷人的芳香。我已没有时间去顾及这种久违的气味,下了一铲,又下了一铲……

亮光里,出现了一条甩动的蚯蚓,我感觉到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绽放成一朵带着泥土香的花。“嗞——嗞——嗞”,居然又响起那声音,以为是蚯蚓的叫声,马上否定了,像蝉鸣。光头强也愣了一下,我已管不了那么多,继续深挖一铲,又一条蚯蚓蹦了出来。接连下铲,都没有落空,这蚯蚓像是约好了似地要在这个时刻破土而出。光头强手里的塑料袋已经装了近十条蚯蚓,甩得袋子噼里啪啦响。

我从车厢上跳了下来,说,你走吧,回头把路面冲洗干净,要快!

光头强如蒙大赦,连摸带滚爬上驾驶室。车已开出去了,忽然停下来,光头强探出车窗,扭转头说,城管大哥,改天请你吃宵夜,喝冰啤!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那个声音似乎有了点精气神,却显出几分不耐烦,怎么还没来,黄花菜都等凉了!

我说,这就来,急什么呢,又不是去收复******!

对方的声音明显大了,像你这作风,不被******收复才怪呢!

风风火火地往小区赶。“嗞——”,那种像蝉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要不是手机响的时候掏出一只知了,我真的怀疑是不是蚯蚓的哀号声。我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头顺势歪着。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摁下窗玻璃,一扬手,那只挣扎的知了便消失在这诡异的夜色里。肯定是儿子那个淘气包干的,回去好好收拾那臭小子。

是唐小栩的声音,死哪去了,这么久还没找到,爹痛得要命!

她的这声责怨反而使我温暖,我说,叫爹忍忍,快到家了!

停好车,塑料袋里的蚯蚓也许睡着了,只轻晃了一下。我提着一袋子的梦回到家。爹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很绵软,像一条巨大的蚯蚓,乏力地扭动着腰肢。那把剑歪放在沙发上,发出微弱的光。昏暗的灯光把爹脸上狰狞的表情映衬得更加恐怖,还听到几声长长的哀叹。

唐小栩不知在厨房里鼓捣什么,能闻到一股香味儿。

爹,总算找到了!我摁亮大灯,爹的眼极不适应,好一阵才睁开,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这束光被我捕捉到了,像萤火虫,很轻微,也很晶莹。爹用尽全身力气撑坐着,所有沉睡的骨头又苏醒过来,恢复了力量,把他疲羸的肉身支撑起。爹站立着,简直是夺过我手里的塑料袋,一肚子怨气地说,在城里找一条蚯蚓比上天还难!要是老家,在门前的土坷垃里就能扒拉出来。都说这城市要啥有啥,都是骗人的鬼话,连一条蚯蚓都找不到,连一条蚯蚓都找不到,哎……

我第一次看爹自个给自个治病。爹忍着疼痛在大碗里倒进白糖,把洗干净的蚯蚓悉数放进去,蚯蚓慢慢分泌出白黄色黏液。爹用筷子使劲搅拌,蚯蚓成了糊状糖浆,拿棉签蘸了涂在腹部的疱疹上,用纱布盖住。爹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说,什么都有解药,鲜地龙是蛇疹的解药,八脚蜘蛛是小儿惊风的解药。什么一级医师三甲医院,都不如我这地龙管用。要是到医院,又是抽血又是扫CT又是打吊针又是吃西药,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等病治好了,人也瘦下去一圈。医生都是宰人不眨眼的杀猪佬,最好离远一点!

唐小栩从厨房端出一碗绿豆红糖汤,说,爹,趁热喝,这汤解毒!

爹深深地喝了一口。唐小栩从沙发上拿起那把剑,挂在爹房间的白墙上。我看到它发出悦意的光泽,好像生活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挽留了它的主人,它差点沉寂的命运得到了转机。

过了一阵,爹腹部的疼痛果真减缓很多,似乎那鸡血石一样红的疱疹也暗淡了一些,真是神奇!我不得不信服民间流传的秘方,竟然为爹的犟劲感到些许自豪。我很想拧开音响来庆祝这场惊险的成功,但儿子已睡着了,唐小栩心里的那把火刚刚熄灭,我怎能不知好歹地点燃?

放心地去上晚班,顺路接了那个打过两次电话的同事,与他一起去了香树丽舍。他说,奇怪了,明明有市民投诉这个工地泥头车污染路面的,竟然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