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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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白玉烟嘴(3)

刘小兵衔着白玉烟嘴,将烟一根接一根吸,从始至终没打断儿子。他听了儿子的话,一颗心掉进冰窖。昨天晚上还一心想把自己肩上的担子卸给儿子,那在当时看来已颇为成熟的计划,这一刻又如受潮的糖塔般,顷刻间坍塌在地。儿子话让他心里充满怒气。他心里说,我刘小兵咋就生出这样个不肖之子哩?奇怪得很,儿子的话又分明让他惭愧得要命,那感觉似乎自己真的做了对不起家人的事儿。他呆望着儿子,望着这个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再想想,儿子的话虽然也有道理,可是,老石街上的百事通一辈辈传下来,这洁白通透的白玉烟嘴一代代传下来,啥时候听说哪个百事通收过事东家一分一文?不管是料理红白喜事儿,还是为谁家调解纠纷,甚至分家清帐,从没听说过哪一辈的百事通克扣过人家的钱财,或者收过人家的调解费。如果那样,老石街还要你干啥哩?你还咋在人面前活人哩?

“别的地方的百事通,比如丧事上需要买菜吧,首先定好了厨子。用谁,谁就得稍有表示;不表示?对不起,换另一家。定好厨子呢?你领厨子去采购鱼、肉、蔬菜。这些东西用谁家的,还是你当家,还能再捞一层好处……”

刘小兵老汉听着儿子的话,额头上已涔出汗来。他干了一辈子百事通,这个行当里的所有猫腻,他了解得比谁都清。据他了解,儿子说的这种人的确有,可哪个行当里没几个败类呢?如果所有人都照那样去学,这个行当传下去还有啥意思?

“你别说了!”他训斥道。

“爹,你不捞,不等于别人不捞。每次红白事儿,厨子你都用王秀峰,买肉买菜都让他一人办。你不从中间捞好处,你能保证他不从中间捞好处?”

如果这时不是有一人恰巧过来问他供品摆放上的一个重要问题,小兵老汉真不知自己跟儿子还要吵到什么时候。小兵老汉赶过去时,供品摆好了,谢天谢地,位置顺序也恰合要求。可让人不安的是,分管这项工作的人却把一双筷子插在了猪肚子上。按照规矩,那双筷子应该交叉着从猪的嘴巴里穿过才对。小兵老汉赶紧调整过来,站在那里,不由嘟囔一句:“老哥哥,你早就看出来错了吧?”说完,脸上露出惭愧的表情。是啊,任谁的丧礼上出差错,也不该在花荣老人的葬礼上出差错。想想,还有谁比他对红白事儿上的每个程序、每个细节更了如指掌呢?

刘小兵想,如果在从前,如果有个帮手在身旁,供桌上就绝不会出现像刚才这样的闪失。这样想的时候,刘小兵老汉又有些想笑自己了。他问自己,你的帮手呢?眼下仙去的不就是你从前最好的搭档吗?眼下举行的这场葬礼,不就是为花荣老人布置的吗?

这些年,刘小兵老人心里明白,要说祖上传下来的礼数跟规矩,花荣老人其实比自己安排得还清。那么繁复驳杂,算起来也足有上百条吧,可随便问起哪一条,人家张口就来,就像说自己身上哪儿有个痦子,哪里有条疤痕一样。在无数次红白喜事儿上,什么样的亲戚吃饭时该用几个碟子几个碗儿,孝子谢客的时候响手们该吹奏哪个曲牌儿,花荣老人都事先安排得清清楚楚;用不着做百事通的小兵老汉亲自过问。再加上花荣老人心又细,礼金多少,花销多少,每项支出都在什么地方,他丢开账本儿都能说得清清楚楚。一场白事儿下来,小兵老汉绝不用担心因为账目不清落下主人的埋怨。

刘小兵老汉记得,花荣兄弟不止一次跟他暗示过,想把那个白玉烟嘴接过去,想接过他肩上的担子。我毕竟比你年轻几岁,花荣老汉说,能为这老石街多做几年。刘小兵知道,花荣兄弟是真正喜欢这个行当,真正喜欢。刘小兵想到这又叹口气,心里说,老人已殁了,还想这些干啥哩?再想也是过去的事儿了。再想,人也活不过来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这场葬礼上盯紧些,不要因为不合礼数让外人笑话;也不要因为糊里糊涂的账目让亡人的后辈们心里不痛快。

也许是儿子那一席话,让刘小兵老汉几乎要疑心今天葬礼上帮忙的所有人都是贼,都要耍奸偷滑。他首先到厨房,大厨王秀峰已经大致采买齐了几天需要的鱼、肉、蛋及各种蔬菜,正蹲那里给鸡鸭拔毛开膛。若从前,刘小兵老汉看看就算了,今天,他不但上前亲手验看鱼是否活着,肉是否新鲜,还要王秀峰拿过账本一一过目。询问东西都是买哪家的,人家要价多少,最后以什么价格成交等。等几个出门报丧的年轻人回来了,他又问人家到了报信那家,是否喝了人家的茶水,吸了人家的烟,吃了人家的饭。

这样事事亲力亲为,劳心劳力的地方比平日几乎多一倍。再加上亡人亲戚朋友来吊唁的多,年轻人处处都要向他询问,事事都要等他定夺。忙活到第二天傍晚,临着送盘缠烧纸马时,他已经累得有些气喘嘘嘘了。

土城风俗,在亡人仙去后第二天傍晚,要由亡人长子抱着灵位(或由老人的一件棉袄代替),呼唤着亡人,小声祷告着,去老石街和中后巷交叉路口焚烧纸钱,叫做“送盘缠”。送盘缠时,长子在前,后面还要跟着所有直属男丁。纸钱焚烧过后,画一个圆圈儿,表示财不外溢,接下来才是烧纸马或纸牛(马还是牛依亡人性别而定,男骑马,女骑牛)。

在这过程中,重孝男丁一律白衣、白鞋,儿子、孙子未结婚的,只需缠头。缠头是用一束白布缠裹在头上,然后挽个结儿。这过程虽简单,但在挽结上也有一定讲究。一般,如果去世的是男丁,就结左边;如果是女丁,就结右边。如果两个老人都已过世了呢,那就把结打在额头正中央。

在送完盘缠,孝子们都要回灵堂的时候,刘小兵老汉忽然发现,花荣老人的孙子竟在额前正中央挽了一个结。这就不对了,小兵老汉心里叫着,花荣老人老伴儿还在,老嫂子身体还硬朗得很哩,咋能打在正中间哩?天哩,天哩,忙活了两天,唯恐哪儿出现差错,最后还是在这细节上闹了个大笑话。刘小兵老汉脸上一热,汗就淌下来了。他知道,虽然当时也不一定会有人看到,看到也未必能看出毛病;但只要碰巧有一个懂行的在,日后传出就成了人家说笑的话柄儿。

刘小兵紧走几步,过去一把便把孩子头上的结扭了过来。在喧闹的队伍里,并没人注意到这个。可是因这差错,刘小兵老汉还是像被什么一下子击垮了。送了盘缠,烧了纸马,回去时,他的脚步几乎拖拉不动了。

百事通这个行当不好干啊!刘小兵老汉记得,花荣老人在活着的时候,就曾经跟他说:“咱们这个行当,事情处理再好,也不能收人家一分钱;事情没处理好,事主背后还要说你没本事。”

这是花荣老人的心里话,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心声呢?

葬礼第三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繁忙、最紧张的。

这天,要大殓,要送殡,中间的摔盆子、起棺,礼数最为繁复,看热闹的人也最多,哪一项干得不利落都会让人笑话。

傍晚时,在土城郊外三十多里的那个墓园,花荣老人的骨殖终于埋入土里,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坟丘。刘小兵站在老伙计坟前,觉得有些眩晕,似乎腔子里的东西都被掏空了。这几天里,他觉得不只是把花荣老汉葬了,也把自己葬了一回。几天来的情景又像撕扯不断的碎片,在他脑中慢慢拼凑在一起。这几天的许多事情,让他觉着真是无法言说,也言说不清。

他叹口气,又想起这天的一件事儿来。在他为亡者大殓时,当着家属的面,他恭恭敬敬地在棺底铺了褥子,然后小心翼翼移金,即把老人的骨灰盒移入棺中,最后给老人骨灰盒盖了被子。他做完这些,略微愣了一愣,又从衣兜里掏出那个白玉烟嘴,双手捏着两端,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老人的骨灰盒边。

“伯,你……”站在一旁的花援朝住了哭声,有些惊讶,泪眼吧嚓地望着他。

“这烟嘴我早打算好了传给你爹,可惜他走得早了。”

刘小兵说完用双手捂了脸,揉搓几下,不忍心看人钉钉子,踱到一旁。

他站在人群里,听着葬礼的尾声发出的杂乱声响。他看见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一边吸着烟,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着啥。这几个年轻娃,因为刚下学,刘小兵老汉还有些闹不清他们的爹是谁,爷爷又是谁。他想骂他们,想在人群里大吼一声,喝来他们的大人,把他们领回家去,好好地管教。可是,愣了一会儿,他却只是叹了口气,说了那样一句话:

“我们两个已走了一个,早晚我也得走,你们这些后生要跟着学啊!否则,以后老石街上事儿,谁来管哩?”

太阳黄黄地挂在西天,野地里风忽然大起来,吹得烧尽的纸灰黑蝴蝶一样在半空里飘。响器班的响手们是在棺材刚一入穴、亲人刚一爆发出撕心裂肺哭号的那一刻,就收起家把事儿,骑上摩托车离开了。花花绿绿的纸器燃尽,看热闹的女人跟孩子们也悻悻而去。林子里一下子静寂了许多。刘小兵老汉等在那里,他是在孝子们都走尽之后,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走的时候,风更大了。他从兜儿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用半块石头压在花荣老人坟头儿上。他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团了身子,弓着腰把头往风里扎。

刘小兵是半年之后老了的,也许几个月前,在花荣老汉故去的时候,他就预感到自己不行了。他得的是那种老石街人称为“孬病”的毛病,在市人民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后又转到省立医院。他死活不做手术,不让医生用刀划拉他肚子,坚持让儿子把个囫囵身子拉回老石街。他回到老石街两个月之后,走了。

在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他的精神又忽然好起来,喘气也足,还喝了一碗南瓜粥。

“那个白玉烟嘴呢。”儿子刘爱忠接过碗来问他。

“你别做梦了,那东西还轮不上你!”刘小兵老汉道。

“我那天在街上走,正巧碰上花援朝站在街边跟人说话,咋仿佛看见他嘴上衔着个白玉的烟嘴哩?”刘爱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