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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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事无空言说皇木(2)

镇口的公路边有一块空地,有几辆车已经停在那里。地上能清楚地看见车辙,泥泞和积水显得这里昨夜像是才下过大雨。也还是在镇口,有几个摆摊卖东西的,衣服和鞋子都有,还有一些廉价的塑料玩具……一看便知是遇上赶场天,还以为镇上有多热闹,多走几步就发现镇子其实很安静,不少人家还关门闭户,也就只有场口那一点热闹,好像是专门迎接我们似的。或许是因为我们到得晚了些,想必上午还是要比现在热闹些。山里面的镇子都不会大,要走完整个镇子,估计也不会花多少时间。到镇上赶场无非就是卖东西和买东西,买东西的人买了东西就回去了,不会无故在场镇上多停留,毕竟屋里屋外的事情繁多,总有一些牵肠挂肚的事情。卖东西的人自然要回得晚些,只要还有东西可卖,即便赶场的人都散了,也舍不得马上收摊走人,总觉得还有买卖要来。

我小时候喜欢去一些热闹的地方,不放过任何机会,总想往镇上、城里去,没钱买东西,看热闹也是好的。长大了以后,我喜欢去一些不那么热闹的地方,为的就是从城里挤出去,到乡下去透透气,过一些短暂而闲散的时光。现在看来,镇子小没有什么不好,所见的生活质朴而真实,毕竟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皇木镇所处的位置在海拔两千多的高山上。我们一来就遇上难得的阴天,自嘲是因为我把成都的坏天气带到皇木山上来了,听见的人都同意了这个说法,虽然说的是玩笑话,我真以为逃出城市的雾霾,在这里我会看到蓝天白云,事情还真是始料未及。当然,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有晴天,有阴天,也会有雨天,冬天皇木山上还要下大雪,路上要结暗冰,这个成都不会有。

没有太阳的皇木,下午有点冷。从包里翻一件厚衣服出来穿在身上,从山下到山上,前后十多度的温差,有点分不清季节了。需要喝点热水,再吃点东西,身体会很快适应这里的冷空气。

我是真的不知道下午要去参观果园。我要是知道,也不会吃菜喝汤,还要吃两个土豆。浑然不觉就跟人进了果园,看人家房前屋后都是果树,树上那些油绿的桔子、青绿的梨子、洇红的苹果,还有紫红的李子,我马上就懊悔了。还是没有预见性,饭有什么好吃的,夹点菜吃就算了,还要吃什么土豆?即便是要吃土豆,吃一个就好了,居然还吃两个,一点余地都没留。这下好了,什么都吃不下了,只能在果园里瞎逛,眼睁睁地看着一树的果子,我是不想指指点点,更不想评头论足。听见有人在后面说苹果的果形和色泽,这样的话题要继续的话,估计会牵扯到修枝和疏果的农技问题。修枝不难理解,疏果的说法对没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来说,稍微有点难懂。其实就是在挂果的初期,须要按一定的密度去人工疏果,把多余的果子摘掉,保证足够的营养供给余下的果子生长,同时也是保证它们的生长空间。一想到空间,我生怕有人踩到树下的青菜,以前我母亲就是这样叮嘱我的,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一进到田地里,就紧张这个。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果香味,我分得清楚苹果的味道,也分得清楚梨子的味道,我记得所有吃过的水果味道。我尽量踩着田埂前行,现在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停下来,恍惚我就这样走进别人的梦里面,也不知道谁在前面等我……

我还是来得早了些,虽说已经是秋天,但还是初秋。果园里的苹果开始红了,但是色泽还没有出来,还须要再等些时日。等秋天的太阳多晒几回,昼夜的温差再大些,苹果自然红透,色泽和味道俱佳。就我个人而言,喜欢红苹果的同时,更偏爱青苹果一些。当地与我们同行的老者摘了一个大苹果给我,直径有八、九公分,这样大的苹果我是吃不完的,但是不能不接。其实所有的水果不是越大越好吃,直径七公分左右的苹果口感极佳。我倒是没有想到,老人家竟然给我摘的是青苹果,不是都觉得红苹果更好看些吗?我都没有说话,他已经洞悉一切,给了我一个青苹果,而不是一个红苹果,这个让人心里觉得温暖。没有水,拿着苹果在衣服上擦了几下,直接用嘴啃着吃。听到自己清脆地咬破苹果皮,马上就有丰富的果汁涌到嘴里,甜与酸的混合交错,丝丝缕缕从舌尖到舌根,味道极为丰富,还是层次分明。我说:“这是我今年吃过最好吃的青苹果”。不管有没有人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今年春天,我在九乡的申家沟看桃花、梨花、苹果花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我当时说“这是我活到现在最美丽的一个春天”,事无虚言。我还是不自觉地把汉源不同的两个地方关联起来,仿佛我一路从申家沟的春天走过来,在皇木山上的果园里进入了秋天。

我原本是想吃完这个苹果的,还是力不从心。实际上,我从来就吃不完一整个苹果,这慢慢就成为一种障碍。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吃掉整个苹果,心里有些歉疚,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人。看到地上落了不少苹果,也迟迟不敢把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扔掉,握在手里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后面还有人在摘苹果,也不知道是谁的苹果掉在地上,从我旁边的沟渠骨碌碌地滚下去了,我差点开口喊停,以为它会听我话的。还有人给我苹果,我说没法拿了,他们就兀自往我的小背包里塞,虽然装不了几个,心意却是满满的。后来又遇上糖心苹果,我都不敢多看,害怕再有人给我苹果,我根本腾不出手去接。

路边有一棵不大的李子树,树干也就大姆指般粗细,却密密地结了一串紫色的李子。我吃过这样的李子,许多地方称之为“鸡血李”,我是觉得这名字不贴切,鸡血怎么可能是紫红色,更像是葡萄汁。我是吃过这种李子,却没有看见它长在树枝上的样子。现在看见了,紫色的李子长在绿色的枝头,还真是好看得不得了。于是,我悄悄地扔掉手里的半个苹果,想着它这样烂在地里也是有机肥,这样便是自我宽慰,心里稍稍心安了。吃李子的时候,又遇上农家门口有几棵很大的核桃树,核桃外面一层绿色的皮已经裂开,看得见里面的核桃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竹竿,有人跃跃欲试要打核桃。这个让我想起小时候,遇上打核桃,我便躲到旁边去,等核桃都掉在地上了,我才跑出来捡。现在看见有人要打核桃,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免得核桃从树上掉下来砸到头。

核桃从树上掉下来,“啪”地落在地上,面上那层绿色的皮本来就已经裂了,落下来就散开了,裹在中间的核桃从里面滚出来,手劲大的捡两个放在手心,用力一挤,核桃壳就破了……

当晚,夜宿皇木镇。一夜雨声“嘀嘀嗒嗒”,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人的意识变得异常清楚,生命的存在突然间被放大了许多倍,所有的执念都无足轻重,可以抛得一干二净,仿佛这样就得到某种新生,一切重新开始。

离我们住的客栈不远处有一座天主教堂,昨天就有人已经去看过了,我还没来得及。客栈是当地人自己修的房子,开的客栈。在我入住的整个过程中,没看见有外人帮忙,凡事都是主人家亲力亲为。客栈的主人是一位五十来岁的阿姨,我闲来无事与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问镇上有没有可以喝茶打麻将的地方。她马上就摆手摇头说:“我家是不打麻将的。”这话她一连大声说了好几遍,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第二天走的时候,还有人要往我的背包里装两个苹果,说是供奉教堂的水果,才知道老板还要照管镇上的天主教堂。

我头一天就错过时间,没有看成教堂,想着第二天早上先去看了教堂才吃早饭。谁知道早上起来,我还是没有看成教堂。就因为听说客栈旁边的学校里有一棵千年老树,我就跟人看树去了,这样一来我又没有看成教堂。

果然如他们说的那样,皇木初中的操场上还真是有一棵老树。我认得的树不少,还是叫不出那树的名字,是问了别人才知道是“柯楠树”。据说北京故宫大殿的柱子用的就是此木,也是从汉源的皇木运进京城。我们之所以还能看见这棵柯楠树长在这里,是因为它当年长姿不佳,才被嫌弃,要不然今天也是故宫里的一根柱子了。按长者们的说法,看见老树是福气。至于它有没有千年之久,我不敢乱说,但无论如何,它看上去确实很有龄感。目测这样一棵树,需十几个人合抱。树干里面风化、腐烂形成的空洞,大概能塞十几、二十个学生进去。想着小孩子可能在这里藏猫猫,心里就莫名愉悦。还想着夏天可能会有人在那里面纳凉,仿佛人这样也是可以成神仙的。

柯楠树紧挨着学校的围墙,围墙外面有一口老井,整个皇木镇的人饮水全靠它。我仔细看过那口井,严格来说,那不算是井,应该是泉眼。泉水清澈见底,满而不溢。人蹲在前面的石阶上就可以用勺取水,老弱妇嬬皆无危险。这样看来,千年的柯楠树是长在泉水之上,依山傍水,可谓是一块灵地,难怪它能如此长寿。

我便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始终没有去教堂,或许也是要留点遗憾下次再来,这样想想也就觉得没什么了。只是心里不免还是有些诧异,按理说皇木镇所处的位置还是有点偏僻,但是这个地方竟然有天主教堂,这多少有点让人匪夷所思。就因为皇木境内有一段“乐西”(乐山——西昌)公路,就误以为两者是有关系的。既然皇木镇当时地处交通要道,有传教士落脚皇木镇也就是情理中的事情了。其实不然。皇木的天主教堂建于清朝同治年间,由法籍传教士勃拉布依·比纳特所建,早于乐西公路的修建。乐西公路没有那么长的历史,修建于抗日战争爆发初期。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乐西公路是四川通往缅甸国际公路最直接的通道,一方面是为了方便陪都与战区之间运送物资,另一方面国民政府还另有打算,万一重庆失守,又可以迁都西昌。此次皇木之行,我走了一段乐西公路,在蓑衣岭还能看见当年乐西公路的一点旧貌,悬崖上有一段木料和混凝土筑的路基,下面用圆木支撑和加固,至今仍然还很牢固。另外,皇木镇和许多地方一样,还有自己的“城隍庙”。为此我专门打听,据说早年有伐木的将军死于此地,皇帝封赏,让其可享人间烟火,建庙于此,便于后人祭奠和祈求护佑。

我走“乐西”公路去二道坪观大渡河峡峪,就是没有去三合村,想必许多事不能一次做完,有念想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我吃到地道的皇木腊肉,对我这种吃货级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吃肉之前先在养猪场看猪跑,看它们在树林里啃草,在泥地里打滚……养猪场的狗与猪关系和谐,同在一处抢食,这很符合乡村气质。有一些类似的情形还留在记忆里,现在能一点一点地找回来。听到口哨声,猪便从树林里三五成群地钻出来,步态笨拙还要摇头晃脑,聚到一起大概有两百来头。我忍不住要帮人出主意,在猪圈的房檐下挂个大喇叭,给一首音乐专门用来召唤它们进食,那岂不是更省心?我话说得很诚恳,还是要惹人笑,就好像我说得不当真,不过是在开玩笑逗人,我也就没再继续往下说。若是再往下说,我还真会说一些玩笑话,各种奇怪的想法,除去给猪听音乐,还可以对着猪读书、写字,或者每天给它们念几首诗也不是不可以,那些猪可能会长出一些文艺气质出来。后来想想,这话说不得,会产生歧义,让人误会。

七拉八扯的谈话,拐弯抹角地知道养猪的老板是我小表姐的同学,这么说就多了一层关系,彼此也就没那么生分了。再聊,又知道她并非是老板,养猪场是食品厂的一部分,她的儿子才是食品厂的法人。我感兴趣的是,她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为何放弃在城里发展,要知道他已经在城里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她还在城里给儿子买了房子。自己放弃城市的舒适,到农村养猪做食品,这个需要多种精神。

我佩服所有勇敢的人,总之我是下不了这样的决心,所以自愧不如。我所谓的故乡,不过是一种情结,并不会有实质的行为。我那些关于土地的情愫,也不过是一种理想状态下的意识形态,只能停留在一种经历,一段回忆。时间养成我对城市的依赖,农村只是我城市生活的镇静剂,我并不能像当初离开时那样义无反顾地回去找我的土地。

离开皇木的时候,我不确定还会不会再来。一些感悟和思索,让我不敢面对自己,我必须端正态度,重新认识自己。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又想起当年隔壁班的那个女生,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想必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还成为了别人的母亲——而我,记住了她少女的青春模样。猛然惊觉这些年,皇木在我这里是与她联系在一起的。

皇木在我这里是有性别的,

皇木是一女的,

而且,皇木就是一年轻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