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赫塔·米勒;译:陶金沙
赫塔·米勒,德国女作家、诗人,1953年8月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小镇尼特基多夫的一个农民家庭,父母是罗马尼亚境内讲德语的少数民族。赫塔·米勒大学期间修习德国社会文化和罗马尼亚文学,并加入了一个讲德语青年作家组织,反对当时罗马尼亚领导人奇奥塞斯库的统治,寻求言论自由。赫塔·米勒的作品以对德裔罗马尼亚人在苏俄时期的遭遇丝丝入扣的描写而著称,常带有较强的政治色彩。由于多次在书中对罗马尼亚政府提出批评,受到秘密警察的侵扰,米勒和丈夫于1987年离开罗马尼亚移民德国并一直居住至今。赫塔·米勒于2009年10月8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从此被中国的读者所熟知和喜爱,目前她的大多数作品已在中国大陆出版。
在赫塔·米勒众多具有浓烈政治色彩的作品中间,这篇描写祖母回忆的小短文显得格外平易近人。米勒出生于罗马尼亚一个农民家庭,童年的乡村生活给予她对于土地的鲜明认知,本文正是对这种人与土地不可分割的关联的文学性验证。
《死亡是小小的乌托邦》同米勒的其他作品一样,有一种幽暗深沉的诗意之美。赫塔·米勒同时作为诗人和作家,其作品具有写实派的现实题材,又常常采用诗歌中常见的复杂语言策略和段落构造,使用大量通感手法糅合人物心理与故事环境,营造出令人悚然的绝望美感。
祖母在田间的小路上行走,她的躯壳空无一物。
大地上弥漫的雾气被风卷挟着掠过坟墓。
我在田间的小路上行走,裙子随着我的走动而飘飞。田野之上没有风,祖母说。我穿过庄稼汇聚成的绿色小河,耳中嗡嗡作响,头颅沉重不堪,因为面对我男人广袤的土地,我显得如此贫瘠;因为当我将手指蜷曲,指间只有骨骼的触感。因为我附在我的骨头上,每当我行走时。
祖母的墓碑上有一张她的肖像。
我的婚纱是黑色的,衬衫上系着的带子也是黑色的。婚礼上的圣坛巨大而冷漠,祖母这样说。钱币从人们弯曲的手掌中滚落出来,叮当一声跌在盘子里。那只光滑的金戒指已套上了我毫无知觉的手指。离我的十六岁还有三周。你的祖父与我肩并肩地站着,他潮湿而锋利的目光望向教堂里攒动的人群,如同望向他的庄稼。
墓地的后面,是平坦而辽阔的田野。
婚礼的队伍穿过街道,变得稀落零散。祖父的马夫穿一件又短又小的礼服。他的手肘从衣服里露了出来,祖母说。马夫在我的身后击着一面笨重的鼓,我看见他短短的衣袖裂了开来。我和你祖父手挽手地走着,他却快我三步走在前面。我沉默的手臂那时就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了。你祖父的外套也是黑色的。他的肩背那样宽阔,我想象着它能将我完全隐藏,想象着它会啃噬我的****和脖子。它一触碰我,就会吃掉我的脸颊。
祖母把她的蚂蚁连同一条死去的蚯蚓,一同送给她在墓地的邻居。
婚礼的奏乐在村庄上空飘着,一直朝墓地飘去。燕子搭在半空中的窝是空的。它们追着天空一直向高处飞,祖母说,燕子要飞到那看不见的云里,那云不再是村庄的云。我把百合花束捧在我的肚子前,花束上有灰绿色的蚜虫迟疑着在花朵中穿梭。百合花的香气染在我的下巴上,夜色四合,太阳也闭上了眼睛,所有的面庞上只剩下闪着光的眼睛。眼睛们知道,馥郁的花香正向亡者的棺材里流淌。我带着婚礼的队伍来到了这里。你祖父嘴里说着长长的句子,不停地谈论着土地面积。马夫的鼓点打断了祖父的话。我看见树木之间的空气在颤抖。我们走进一件宽敞的农舍,农舍在拐角处,窗户朝后街开着。在那些惊恐的、明亮的窗户里,我看见自己的脸从一扇窗走向另一扇。
教堂背后长着成群的仙鹳草,水在闪着微光,光在摇着影子。
我一边走一边说:走到我的前面,回家去吧!一直到蚜虫被鼓点震晕,从我的手上掉落,直到那间宽敞的农舍前再也没有了蚜虫的影子,祖母说。我的影子就在我的身旁飘着。我把我的鞋给影子穿上,它便开始在土地上行走,我的影子漆黑而细长,染黑了旁边的草地,那是曾经鲜绿的毛皮。
教堂顶上修起了一座尖塔。十字架在空中漫无边际地延伸,翻涌的云海在它的周围锈蚀。
人群走进葡萄架掩映的绿荫中,在游廊里围着一块长方形的桌布坐下。一个枯瘦的女人把汤钵放到我的面前。她拿走了我手里的百合花,祖母说。那女人的脸好像一个用柳条编成的篮子。她弯下腰,把她柳条篮子样的脸凑近我,说:把你的花儿给我,它们都谢了。这花儿告诉我,你的眼睛已经累了。那女人没有眼睛,嘴唇薄薄的。她刚要踏进葡萄架的林荫,忽地又转过头来,脖子就像被谁拧断了一样,再次将柳条篮子样的脸俯向我,在我耳边低语:你的太阳穴像石头一样坚硬。你并不快乐。我把目光投向我的手指,那里套着一个光滑的金戒指。我真想死去。我听见自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到,仿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嘴唇的存在。那个梦游般的干瘦女人手里拿着百合花束,在她仿佛被冲走了的嘴前把雾气扇来扇去,厚厚的头发下面漏出她的声音:我也这么想。接着,她带着我的百合花朝那片绿荫走去,百合的芬芳残留在我黑色的裙子里。
墓碑上的那个人炎热难耐。
神父吃了一整只鸡和用厚奶油渍过的马萝卜。祖父对他说:尊敬的阁下,那边还有些猪肉。神父拿起刀叉把一颗猪心切碎,就着樱桃吃了。他还喝了用糖和血酿的汁,祖母说。神父喝酒的时候放了个屁,屁的气味顺着他的教袍钻了上来,弥漫在我的椅子周围,如胆汁一样臭不可闻。你祖父对他说:阁下,那儿还有些烧酒。
墓碑上的那个人有着饱满的额头。
人们在大声交谈,嘴里塞满了食物。我看见嚼碎了的肉块粘在他们的舌头上。马夫把一捆草料从院子的一边拖到马厩。女人们正襟危坐在坚硬的椅子上,嚼着面包卷和糖霜。灰色的口水从她们的嘴角溢出来,和街上的灰尘一个颜色。谷仓前面摆满了酒瓶子,男人们坐在酒瓶中间唱起士兵的歌谣,祖母说,他们的歌声越过了荒野和落照。母鸡竖着羽毛动作僵硬地穿过院子。这一天母鸡咯咯的叫声格外破碎,谁也没有听见公鸡的啼鸣,它们只像在梦里一样茫然地张着嘴,鸡冠垂下来搭在眼睛旁,嘶哑的喉咙呵出水汽,无声地啜饮着夕阳。
墓碑上的那个人有一只苍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