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父和我睡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透过院子的昏暗,我听见他的马儿在那头喘息。祖母说。祖父像他的马们一样大口喘气。一匹有着白色鼻孔的马藏在你祖父的衬衫下面,慢慢地爬向他的胸口。马儿很害羞,我不敢用手抚摸它的身体。我把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辫子就像一条毒蛇盘在我的皮肤上。我把辫子放在耳后,对它说:蛇呀,给自己找条血管,痛快地喝一顿吧。我的血是清醒的血,当窗户被天光穿透,你也将从睡梦中醒来。你祖父醒来时天已破晓,他爬到我的身上来。我感到肚子下面有一块板结的土地。你祖父在他的土地里忙活着,他在耕种着我。当他突然停下来喘息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他现在播下了他的种子。缎面的被子包裹着我的身体,微微映着无神的光。第一批苍蝇嗡嗡叫着撞死在窗棂上。晨雾渐渐散开,公鸡打着鸣叫醒了新的一天。祖父打着哈欠,把满满一椅背的衣服穿在身上。他的目光瞥一眼闪烁着光辉的金色怀表,在蒙蒙亮的清晨走进田产登记簿的阴影里,走进记录土地的花名册里,走进他雇佣帮工的准确数字里。沉默而上瘾般地,他守望着他纸上的土地。
墓碑上的那个人长着蜷曲的耳朵。
中午的时候祖父清理母鸡的数量。有三只不见了。三只母鸡迷了路,再也找不回来。漫长而炎热的三天后,我发现了其中一只死在了谷仓后,祖母说。死去的母鸡躺在地上,蚂蚁从它的嘴里爬进爬出,两只爪子被尾羽覆盖着,一根肠子从中间流了出来,****周围的肉被撕裂了。我思量着三天前在我肚子里播下的种子。我把身体靠在谷仓上。
墓碑上的那个人嘴唇是黑色的。
时间过去了一个夏天和一个枯黄的秋天,我的肚子长大了。我走着走着,慢慢低下头也看不见脚下的土地了。每一个死亡般的下午,我都站在房间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祖母说。我的指尖沿着蓝色的血管逡巡,手指停在****上打转。站在镜子前,我突然想起教堂阴冷的拱顶最高的那根屋梁上镌刻的铭文:走向我吧,你们曾疲惫不堪、重负累累,我将给予你们安宁。我到水井后去采了一束玫瑰,
在我肚子的阴影中穿过阒无一人的村庄。教堂的门敞开着。铭文高高地悬在头顶,微光投射下来,照不到我的身体。一架梯子靠在教堂前的那棵椴树上。树荫下,神父站在梯子的最上面一级横木上,如同一只畸形的公鸡。神父看见我了,远远地在空气中伸开双手,好像要从教堂那面振翅飞来。他对我说:哦,年轻的女士,你要去哪里。我说:去墓地,尊敬的阁下。神父笑了:年轻的女士,死者无需我们的守护。我结结巴巴地说:但他们需要祈祷,阁下。神父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肚子上,轻声说:他们听不见祈祷。年轻的女士,死者没有灵魂。我望向那架梯子空荡荡的横梁,把玫瑰花束搁在我的肚子前,说:阁下,说这样的话,您已经犯下了罪孽。神父说:只有云能去到天上,我的女士。
新年的一个夜里,当雪花如灼灼炭火、如五色蜡烛在我的体内燃烧,浅睡着的马夫被叫醒,他在如梦似醒中奔出马厩,身上挂满稻草,穿过这一夜的街道和狗群的鼻息。狗们龇着湿漉漉的牙齿迎接他。马夫在村边的一所屋子前停下了脚步,他用拳头擂着木质的窗框,冰冷的嘴唇发出吼声,穿透了凝结在玻璃上的霜花。屋檐口的冰柱沿着檐沟落到他的肩膀和鞋上。年迈的产婆从氤氲着水汽的床上直起她因肥胖而畸形的身体,她的头发凌乱,脸颊圆鼓鼓的。产婆举起颤巍巍的煤油灯走到窗边,透过霜花看清了马夫的脸。来了来了。她喊到。
墓碑上的那个人有灰色的下巴。
她来了,裹着黑色的围巾。透过围巾的流苏,我看见一群狗狂吠着穿过茫茫的雪。狗群不住地吠着,在门口停了下来。分娩时,我一声不吭地紧闭双唇,因为狗的叫声已替我喊出了疼痛,那疼痛在深夜里穿透风雪远远地飞了出去。产婆捏着细长的针和弯曲的剪刀。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讷讷望着她黑色围巾垂下的流苏。产婆从我的两腿之间取出那个孩子,她干瘦的双手鲜血淋淋。我细细打量着这个孩子,我看见我的孩子神情孤独,那是所有生活在狭小逼仄的房子里的人所共有的孤独。孤独沿着我孩子的血管流到她的脸上。年轻女佣自杀时的孤独跳动在她的颅顶,半瘫的姑母烤面包时的孤独颤抖在她的太阳穴,耳聋的祖母缝纽扣时的孤独浮在她的面颊上,怯弱的母亲削着无穷无尽的土豆时的孤独在她的嘴边忽隐忽现。
墓碑上的人长着狭长的鼻子。
孩子的下巴上有一块鲜活而滚烫的胎记。那是我的肉体生产时的孤独。当光束照亮我的躯体,点燃我又冷却我,这胎记就变成我孩子自己的孤独。我的孩子呼吸着,却在这个世界里迷失了。年迈的产婆用碱液和蓝色的酒精清洗她的针和剪刀,然后将它们按尺寸大小排列柳条篮子里。她眯着眼睛把白色的灯芯线穿进针孔,开始缝合我的皮肤。我眼前浮现出那只死去的母鸡撕裂的****。马夫提来一桶开水搁在桌沿上,闪烁而湿润的眼睛望着我血肉模糊的双腿。产婆把针别在她黑色的围巾上,刚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块粗布摊在她的柳条篮子上,对我说:你的孩子生得健康,力气又大。不过今年的雪积得太深了,她生在这样的雪夜,这是新的一年最难捱的日子。忧愁已深入她的骨髓,她的一生将郁郁寡欢地度过。她将在严冬里忍受霜雪,在不属于她的夏季里昏睡,在炎炎赤日下经历梦幻。她爱那些逝去的人胜过生活在这里鲜活的生命,爱这片田野之下的土地胜过人们在埋藏思绪时背负在额上的土地。
墓碑上的人平静地呼吸着。
我在这个乏味的冬夜产下一个女孩。你祖父的脸因为愤怒而变了形,他嘟嘟囔囔地踱来踱去,鞋子走在积雪的田野上发出嘈杂的声响,祖母说。祖父恨那些替他饲养牲口的雇农们,他成天不饮不食,只专心地恨着他们——因为他们的家里有儿子,他们是真正的男人。祖父说:把你的[文中“你的”二字是斜体。]孩子给我瞧瞧。他又说:给她洗礼吧,就取名叫勺柄,随你们的便。我不会到场的。
墓碑上的人嗓音低沉。
你祖父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我,将死之时藏在人肋骨下的死亡是什么样的。他脸着地地摔了下来,与夏日的这一天融为一体。祖父把他的重量托付给了土地,停止了憎恨也停止了守望。他遗弃了他辽阔的田产。土地登记簿发霉了,灰尘吞噬了数字,账本变成了石头。土地把驯良的庄稼们赶进了粮仓。雇农们照旧用双手卖力地干活,但没有人同我讲一句话。他们的儿子吃新鲜的面包,慢慢长得大了。我的女儿没取名叫勺柄,但她同藏在你祖父胸前那匹马白色的鼻孔一样怯弱而胆小。每个夜晚她坐在长凳上,什么歌谣也不唱。她只观望着、听着别人唱。马夫的儿子常常挨着她站着。他的眼睛因贫穷而羞怯,声音因劳作而喑哑。我对我的女儿说:那个男孩那样害羞,嗓门细小,好像我认识的某个人。他的胸前没有长着白色鼻孔的马,他不会像耕种土地一样耕种你。
墓碑上的肖像只是一个剪影。
屋子后面盛开着毛蕊花。花株分出好几条手指粗细的花茎,看上去好像世界破碎的手掌。它没有太阳那样的金黄,祖母说。整个夏季我都在渴望拥有一块花田,它不与庄稼地相连,独自就在门口长成一座花的坟墓。我把满天星连根种下,每到下雨的时候,它像一条条散发着臭味的腐鱼,在院子里游来游去,裹尸布一样粘在人的小腿上。满天星只活过了一个夏季。秋天令它腐败,冬天用风雪将它埋葬。来年的春天,小麦又从花田发了芽,顽固的作物们抽出穗,门前又长成了一片庄稼。土地被诅咒、被扭曲,因为收获,也因为贪念。
祖母的墓碑也在生长着。遍布的青苔让它好像患上了皮肤病。祖母孤独的头颅披散着厚重的头发,光脚走在世界的尽头。她一手提着一只灵鞋,鞋跟已被水流冲得歪了。祖母的坟墓如草场花田,鲜花年复一年地繁茂滋长。洁白的百合花绽放、腐坏,它的芬芳在我的下颌、我的口中、还有我镶嵌着墓碑白瓷的齿间弥漫。
塔尖的云涌积成沙丘。我对坟墓的恐惧令它们变成黑色,百合又令它们倏然洁白。
傍晚,祖母的脸颊在夏墙旁映得绯红,黑剌李丛中,她的脊柱穿过叶片变幻生长,祖母小小的死亡乌托邦在这片目盲的、安宁的土地上静静延伸。
墓碑上的人没有面孔。
夏日终结了。安息草在开花。
祖母没有墓碑。
她只有一片云、一座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