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26960200000010

第10章 月坝(1)

李世许

老家月坝给人送终,无论穷富贵贱,总要敲锣放炮,有人哭几声,亲戚六眷,族间邻里,相帮着孝男孝女热闹一场,给亡者找一点体面才像话。生由命,活着不易,死了,不能输一个道理。人活一世,最后的道理,不过是体面。

这在月坝成为温暖的记忆,和存在的理由,简单,却在。问题是父亲的死有点窝囊,与他高大的人生格格不入,月坝瓷实的印象从此急转直下,就像回头水撞到山崖,直坠谷底,在根宝心里成为巨大的颠覆。几十年来,父亲田雨山成为月坝荣耀的标志,那么傲然素净的人突然倒下,而且失了体面,令所有人都无法接受。

根宝和花儿坐大明的车从大塘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摊在门板上了,脸上盖着几张草纸,地下火盆里漫不经心留下一把冷纸灰。根宝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进屋,跪在灵前磕头大哭。花儿也哭,抓了一把纸钱点燃,让火盆里有了烟火。大明在车里挨了一阵还是出去了,站在人群边上,目光牵动,都在花儿那里。亲戚邻居十来个,都是半凋黄的老人,颤巍巍的,一片感叹,又一片惋惜,说老田家这是咋了啊,死的死,残的残,祸不单行真是,自古说绝了的。又说百年月坝,一方水土就要败了,命数已尽,大抵逃不掉,拿什么去改。

母亲呆坐在隔壁房里,花儿去陪了。大明提醒根宝说:“眼下要紧的,是怎么把老人抬上山。”大家也说是啊是啊,年轻人都走了,我们七老八十的,咋抬得动呢?根宝巡视一圈,说:“我背。”大家说:“没有这种事啊。再说你……怎么背呢?”大明想出一个办法,但没有把握,于是商量说:“我到附近去请人,多给钱无所谓。”根宝没有反对,大明于是开车去了。

独眼睛安先生抱着罗盘和一本发黄的书来了,根宝叫了一声安爷爷,磕头在地。安先生把根宝扶起来,安慰几句,坐在门坎上翻书,弓得像一只虾。花儿劝母亲喝了几口水,出来劳烦老人们搭手,借了些大桌子长板凳摆在院坝里。家里有一套锣鼓,花儿找出来递到两个老人手里,锣鼓响起来,才有个场面。安先生招呼根宝过去,说:“今晚倒有个期,十点出灵,十二点下葬。”根宝说:“坟地呢?”安先生说:“你父亲生前选好了的,在白果树坪。那里响亮,好是好,就是远了。”根宝说:“大明帮忙去请人了,请到人就抬,请不到,我背。”安先生摇头不已,说:“你好好的,一条腿咋就没了呢?”

大明请到人了,从车里跳出来。根宝说:“只有三个?”大明很无奈,说:“这三个还是外面刚回来,过几天又要走的。我算一个吧。”根宝走到安先生面前,说:“期不等人,我背。”安先生面露难色,说:“我是外姓之人,你问问族间老一辈吧,他们答应就成。入土为安哪。”根宝给老一辈们跪下,哭着说:“根宝不是不孝之人,你们点个头吧。”村干部老曹开口了,说:“背吧。这个头不开,以后我们死了只能烂在屋里。”

白果树坪真是个好地穴,前朱雀,左青龙,右白虎,后玄武,有山有水,敞亮开阔,11株硕大银杏树夏绿秋黄,尽显长寿深远意境。根宝架着拐杖,左右人扶着,用一条麻绳把父亲软背到白果树坪,摊在门板上。没有哭声,火把在风里呼呼的,人们暗暗帮忙使劲,过程很是悲壮。棺材拆成四抬,三个外乡人和根宝起主杠,花儿和大明左右扶着,老人们走在后面,锣鼓不歇,往返四趟,抬上白果树坪差点误了下葬的时候。砌完坋台,在坟前燃一堆柴火,大家围着,轻声议论老人生前的严谨平和,也说到老人的种种好处,唏嘘不已。

花儿及时把心思移到母亲那里,拉着手说宽慰,说以后日子的针密线长,直到母亲开口说话,教训根宝短命的,要好好待这个菩萨一样的好媳妇。根宝不在面前,没有办法给母亲回答,但是知儿莫过母,母亲替根宝给花儿保证了,说:“根宝是个实心人,你和孩子比他的命还重。”说到孩子,花儿好一阵埋头,“秋生那么小,一个人,我要赶回去。”母亲说:“你和根宝都走吧。你们丢下秋生,死鬼晓得,要回来骂人呢。”

根宝没有走,老曹和安先生陪着,蹴在坟前柴火边,脸上微光明灭交替,大部分时间不说话,听山谷夜鸟远近,看地上月色深浅。花儿也没有等根宝,拉着母亲的手落一阵泪,转身下坡坎,上车。大明已经在车里等了很久,说:“你没有亏欠谁,不要苦自己。”花儿一听反而受不住,哭出了声音。迎着哭,大明把花儿轻轻抱了一下,随机松开,月光哗地围上去,填了几秒钟的空。

烧过七七纸了,月坝渐归平静。奇怪的是,父亲生前那么气盛,死后居然没有回煞,几间屋都是静静的。根宝每天把母亲扶到小院里晒太阳,直到很晚了,月上中天,脚边有白水流起来,身上差不多浸满亮亮的湿意,才移到屋里去。两个人都忍住,不多几句话尽量避开生死,把白果树坪掩在月光里去了。母亲说:“秋生叫月华也好,我都晓得的。”根宝内疚了,又不好挑明那是花儿的意思,说:“秋生是小名,大名叫田月华。”母亲原谅的意思很明显,说:“田家三代单传,就指望月华了……明天你就走,不要顾我。”根宝心里收紧,外面那些月色都涌到眼里去了,满脸凉意如洗,说:“我不走了……”母亲藏不严哭的尾音,说:“你不要你的媳妇和儿子了吗,啊?——她有了二心,我都看出来了。”根宝突然生气了,“妈你说啥话呢,这么毒。”母亲说:“你还气,我都忍住没有问你,你的腿是咋了啊?”根宝望着外面一地月光,安慰母亲,却像在发狠,说:“我还没有输。你看着吧。”

老曹照样地,每天招呼一些老人开山挖矿,蚂蚁搬家一样,矿石往月牙潭边聚集,堆成一片小山了。收工的时候,老曹站在路边发工资,六十,八十,一百,都是新崭崭的现钱,老人们虽然一脸抹黑,但忍不住冒出一些矮矮的喜气,似乎忘了田雨山还在白果树坪上冷眼看着。晚上回家猛地记起,几个人便凑到安先生那里喝寡酒,私下议论,弥补一些内心的亏歉。安先生说:“田雨山的死,哪有这么简单。你们都有怀疑,就是害怕招事,不敢公开罢了。”几个人被揭了心里的丑,僵得很难看,一口酒突然好辣,从喉咙一直烧下去。

当初只有田雨山和安先生拒绝挖矿,田雨山甚至拦过挖挖机,警告老曹说:“挖,把月坝挖空,子孙后代总会记你的好。”老曹不过是个马尾子,做不了主,敷衍了,说:“他们要挣钱,你来咒我,不是你的本事。”他们,指的是身后一群老人,抱着简易农具,脸上堆满尘灰,望着田雨山。那是深秋时节,没有掉光的树叶被风养着,红不多,金黄却很随意,一两株柿树挂着不安的小灯笼,月亮河细小清亮,月牙潭像是结在月光藤上的瘦瓜,四围的山突然矮下来……田雨山正好站在“灯笼”下面,迎着风,说话有点吃力,“百年月坝,毁在你们手里,我死了在白果树坪看着,总有报应。”

如今田雨山真在白果树坪长眠冷看了,人们担心报应在所难免。有人问安先生:“根宝这孩子,心慈呢,又在落难,咋办?”安先生说:“田雨山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德行都传给根宝了,就是根宝太柔软,不像田家人。眼下就看曹川,他比谁都急。”

曹川就是老曹。老曹果然找到根宝,憋了一肚子话,在月牙潭想说,忍住了,到老学校废弃的操场,又忍,根宝就说:“曹老辈不要吓我。”老曹于是告诉根宝,“你父亲出的意外,我有责任哪。”根宝终于知道,父亲去拣人家废弃的矿石,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捡回去用斧头砸开,可以分一小部分卖钱,谁知竟然掉进矿坑里去了。母亲曾经拦过父亲,父亲的意思不在于卖几个钱,不找点事情在手上,他慌得难受,他就要想孙子。父亲并没有受多大的外伤,人们猜测,他是困住了,动弹不得,活活憋死的。不过,老曹主动要负责,不挖矿就没有坑,没有坑就不会死人,更何况老曹跟父亲吵架总是真的。老曹说:“挖矿的老板是大明。大明仁义,不会不管,我替你出面,安埋费总要找回来。”根宝说:“算了,不怪人家,也不怪你。父亲偷矿,外人知道也不好听。”老曹说:“你这孩子,厚道得过了。”见根宝无话,又说:“我们老曹家跟你们老田家,世代交好,你放心回大塘吧,你母亲这里,有我呢。”根宝突然笑了一下,说:“我不走了。残疾人回乡创业,曹老辈多关照。”老曹好像哪里被蛇咬到了,很难受,忍了一阵,说:“回乡创业,月坝能做什么呢?”根宝说:“挖矿啊,反正月坝保不住,都挖。曹老辈,办证难不啊?”老曹心里很毛,回去给大明打电话,说事情难办了,根宝如何如何。大明没有立即说话,像是在避开一个人,或者从客厅躲进厕所,时间刚刚好,声音低下来,说:“他装傻,还是为了要钱。十万以内,只要他签协议,我认。”

十万块钱堆在一起真不少,老曹用夹被裹着,背到根宝面前,内心温暖无比。这真是三全其美的事,大明了却后顾之忧,老曹放下心理负担,根宝得到应有实惠。根宝很感激老曹,说:“这些钱,是我的了?”老曹说:“孩子,有了本钱,快去大塘吧,随便做个小生意都比在月坝强。”根宝说:“我没有父亲了,曹老辈就是父亲一样的人,不枉父亲生前那么亲近你。”老曹笑得月光一样泰然,正在陶醉,根宝突然说:“我想用这些钱,买你们的槽子。”

根宝那么老实厚道一个人,心计却深了,这让老曹猝不及防。更令老曹意想不到的是,大明竟然同意了,电话里告诉老曹:“给。他人都废了,总要留条活路。”老曹说:“这么大的事,你想想清楚。”大明说:“本钱回来了,无所谓。我不想坐牢。”老曹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多想,连夜修改协议,找根宝签字按手印,心里反而对不起根宝了。不过自己作为村干部及早抽身,也算留条后路,顾不得小小的对于根宝的怜惜了。

对于田雨山的死因,还有一个版本在根宝身后流传,说,田雨山挡在推土机前面以死相抗,寒风里白发如蒿……推土机一点一点地挤,田雨山雪花一样飘进坑里去了。老曹怀疑,根宝其实什么都知道,月坝要出大事,捅天的大事。再看根宝,没事一样,照例软和,通透,成天拄着拐杖在村里找人说话,不隐蔽,也不拔高自己的苦处,笑成温润的月色。

对于即将发生的变故,月坝凭一川山水,静静等待。

月亮河从月坝村出发,过板凳桥便是银溪村,在月坝乡与另一条河谷交汇,经大塘二塘注入塘河,成为嘉陵江一条重要的支流。传统意义上的月坝,包括月亮河流域近5000平方公里的山谷,老一辈人习惯称为大月坝,一川月色,更多的是文化意义的涵盖。小月坝有些追根溯源的意思,单指月坝村,以月牙潭为象征,倒是符合一地月光的指向,小流盈半,大影绿透,四季各有千秋,一轮皎月挂在几代人的心头。田雨山查过县志,整理民间传说,跟高校长交流,说到月坝的人文故事。据传,有书生赴京赶考夜宿山谷茅屋,见皓月当空,青山绿水如画,山水月色相映,仙境一般,于是题诗一首,名为《月坝》,月坝由此得名。

白水有意弹,

黛山殷勤看;

月肥因风懒,

愁浅任我欢。

月坝山水间,

人生相见晚;

此行无去向,

来世有缠绵。

书生遇月坝,不舍其空灵秀美,便弃考归隐,接未婚妻到月坝定居,结庐垦荒,手植银杏,诗书一生。书生姓田,夫人姓曹,繁衍出月坝两大姓氏,银杏经历风雨岁月,成就了白果树坪一方极致景象。一段时间,高校长与田雨山沉醉于月坝山水,围绕月牙潭和白果树坪温酒弄诗,传为佳话。田雨山没有读过很多书,但在月坝算是秀才了,高校长对田雨山的评价空前绝后,说田雨山“诗风韵骨”。两个人在一起,更多时候泡在月下,为一个字,一个韵,在月色里争执不下,不过最终总能达成一致意见,不愧一地月光。

根宝上学的时候,月坝有自己的小学和初中,以“月坝”命名,亲切得就像自家的大院子。油菜花铺满田野,或者麦苗在地里当家的时节,一大群孩子散乱地,从各家门里冲出来,跳着,闹着,涌到学校里去,张着蝴蝶的翅膀,唱着小鸟的歌声。那一定是早上,学校翻开新的一天,白头发高校长早已站在操场的台子上,与一杆红旗排队,或者沐着春光,或者顶着寒风,庄严地迎接他的小天使们了。

小学和初中不分开,共用校门、操场和校长,有时还共用老师。教室很旧,讲台和黑板都是家长手工做的,墙上染着石灰夹的清香,有些地方印着调皮的小手掌和小脚丫。办公室当头挂着一块钢板,一敲,声音就像大人们的喊,上课了,下课了,集合了,非常简练,非常权威。敲钢板的小铁锤总在高校长的手上握着,哪一次,哪一个学生突然被高校长赋予敲钢板的特权,一定是那个学生考试得了第一,或者由倒数第一变成了第二,总之是有了进步。厕所后面有一块田,是划给学校的,种些土豆、菠菜、南瓜和蒜苗,但是一般不用高校长和老师们动手,月坝人你一手我一把,顺带就做完了,收的时候家家户户从自家地里再添一些进去,抬到小食堂去,青青绿绿一大堆,喜庆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