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万田觉得身子要散架了,就打起精神,出屋走走。他不敢再去看田。别说看,就是想,身上就痛。他朝上塆走。他差不多有一年多时间没到过上塆。上塆外出的人更多,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房子都锁着大门,一点生气也没有。但上塆的变化让他大吃一惊。一百多亩吊干了水的田。竟然没种一棵庄稼,全租给了外来的老板种树。但不是下塆那种树,是果树,一种叫猕猴桃的树,还有一部分田种的是葡萄苗,很密,中间插了很多桩,据说要在田里盖棚子。赵万田边看边摇头,世道变了,世道变了。
最令他意外的是,从泉水坳下来的水渠,连根儿拔掉了。那些田虽不像花衬衣那样重新推过。但水渠被填了,也栽上了果树。
赵万田一屁股瘫坐地上,浑身被人抽了筋一样发软。他捂着头,感觉胸口发紧,然后就天旋地转起来。他顺势躺在地上,任由带着寒意的春风,刀子一样从脸上刮过。
醒来已是中午。泉水坳就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他想去那个地方看看。
泉水坳是连接两个村的一条大路。早先这里有座土地庙,庙里供着三个菩萨,一男两女。这事说来还是一段传奇呢。早年下塆有个书生,一日从县城回家晚了,走到一家人的门前,忽见一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飘入这家人的前院。书生估计这是一个女鬼,可能正寻找投胎转世之机,于是上前敲门。主人家出来,说家里有妇女在生小孩。书生把刚才见到的事说了,让那家人有准备。女鬼没有达到目的,转而跟着书生。书生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女鬼哭丧着脸说,我常年在野外流浪,无依无靠。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又被你破坏了。书生善良,就让女鬼跟着他回家,在香案上为她立了个牌位,家人敬奉神灵时,把那个牌位一并敬了。后来,书生离家上成都做事。不料那女鬼又找到他,向他诉苦,你走后,你的家人就把我的牌位拿掉,害得我又无安身之地。书生想了想说,好吧,跟我回家。书生回到家,掏钱令人在泉水坳的土地庙里多塑了个女菩萨。路人进香,多出的那个女菩萨,自然也有一份。女鬼从此有了家,脱离了流浪的苦海。据说女鬼为了报答当地人的善良,屡发善心,让夜里路过此处的人,免受野鬼孤魂干扰,所以这土地庙的香火一直旺着呢。打泉水坳时,村人心情矛盾,下不了手毁庙。第二天要放开山炮。头晚,那土地庙中的菩萨竟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块空空的石窑。究竟谁盗走了菩萨?村人谣传很多。有一种说法,是赵万田盗走了石像。后来,他负责打炮眼,出了哑炮,还炸残了自己的腿,人们就把这个当成证据,说是菩萨报应了他。但赵万田对盗石像一事,一直矢口否认。
赵万田拨开树丛,想找到那条大路。修了渠,为方便行人,将其中一段砌了涵洞,回填后可走人。又在通往上塆的交叉路口上建了一座双洞拱桥。桥面高出两端一截,通过时须一上一下,很不方便。拱桥被芭茅和杂草笼罩,青苔爬满了桥面和桥墩,改变了它们原来的模样。水渠里满是淤泥,像很久没有清理过一样。水闸处的条石也垮塌了,东一根西一根地横躺在水闸口的下端。早年,在土地庙旁边有一处泉眼,泉水清凉,四季不干。挑夫们到此均要停下歇息,捧几捧泉水解渴。泉眼及土地庙如今都没了,只留下了传说。
赵万田坐在拱桥上感叹。早先人来人往的大路,竟然长满了荒草野树,没人走了。走路的人去了哪里?他不愿深想,一想就丧气。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悠悠地从眼前飘过,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光,也没有路,只有黑,不见尽头的黑,黑得令人心悸。他突然感到那个世界有一种奇怪的引力,人间万物纷纷身不由己地被它吸了进去。
赵万田赶紧站起身,使劲跺脚,希望借此驱散身上的寒。但身子还是僵冷。
下午,赵万田换了身新衣服,去幺店子。
李鞭子的老婆守着店子,见着赵万田,跟他端了根矮板凳出来。赵万田说,老嫂子,你看我欠了好多账,我今天结。
李鞭子的老婆找出一块学生娃用过的作业本,翻开纸的背面。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很多数字。她又找出一块沾满灰尘的计算器,照着数字加数。
五十八元六角。李鞭子的老婆说。
赵万田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帕子,解开,里面是钱。他结了账,又转到王泥鳅的店子。几张桌都坐满了人。赵万田想打几盘,无奈没有空位。正犹豫,王泥鳅说,赵叔,您来打。我接个电话,有城里人要来买泥鳅。
赵万田不会打麻将,只会长牌。他坐上去就输,输得一塌糊涂。同桌的人说,赵叔今天是我们的财神爷。您天天都送钱来哈。
赵万田笑而不语。
太阳落坡的时候,赵万田到了有栓家。有栓刚把他的部队拉到山上跑了一转。赵万田皱眉问,这么多狗得消耗好多粮?有栓从狗圈里出来,拍拍手回应,它们吃得不多,我土里那点收成还供得起。咦,你今天穿这么新,有人来给您说婆娘了?
赵万田苦笑,没有回答。
赵万田又从包里掏出手帕,把剩下的钱重新点了点,大约五百多元。说,有栓啊,你帮我看了那么久房子,没啥感谢你。这些钱你拿去。
有栓急了,连说这哪里要得。担心赵万田真的把钱收回,又说,您万一要客气,也用不着给这么多啊。
赵万田不容置疑地把卷成坨的票子塞到有栓手上。
有栓连声道谢。赵叔以后有啥事,说一声。我有栓也是讲交情的人。
赵万田回去了。有栓怔怔地目送着他。夕阳的余辉,照着赵万田的背影。那背影开始很亮,很大,突然之间,缩成了一个小点。
晚上,准确说,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赵万田家的房子突然起火了。
下塆上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人家失过火了。早年,农村草房多,失火的事司空见惯,几乎每年都有。那时,烧的是毛毛柴,住的是草草房,点的是煤油灯。稍有不慎,就会失火。走夜路,最怕见到火光。农村住房大多连着片,一烧准是三家五家,损失惨重。失了火重建,竹木草料,衣服口粮,全靠化缘。所以家家都有防火意识。不管白天黑夜,一听到救火的呼喊,生产队不论男女老幼,全都扑向火场,奋不顾身地打水扑火救人,就像烧的是自家房子一样拼命。
以后,住房慢慢变成了水泥预制板的,再也不怕火了。偶有失火,顶多损失一堆柴草而已,再也不至于烧光家当。再以后,留在家的越来越少,条件好的,还用上了煤气罐,不再烧柴。失火的故事,已成为传说。
赵万田家起火,太突然,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
首先是有栓的联合国军发现了异样。赵万田家的火是从猪圈开始的,因为猪圈和灶房两端是草草房,容易起火。有栓最小的那只叫吉娃娃的狗发现了,吠了几声。大概因为敌情不严重,没有引起其它狗的警惕。那火蹿上正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狗们才发觉大势不妙,卯足劲一起狂吠。有栓正在梦中,以为狗们冲着夜行人吠,没有理会,滚了个身又睡。当狗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又听到密集的像火炮爆响一样的声音,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当他从窗户望出去,吓得妈呀一声,冲出大门,朝下塆上塆大喊,赵叔家失火了!赵叔家失火了!然后从水缸里打了半桶水,借着火光,朝沟对面冲去。
下塆上塆各家各户的狗都叫了起来。无奈在家的都是些行动迟缓的老人妇女。他们开始以为是哪家在吵架。听了一阵,感觉不对,这才开亮电灯,缓慢起身,穿好衣服。火光已将下塆和上塆的天空映得通红,火老鸦在空中打着旋旋儿。大家慌了,摸摸索索,找桶不是,拿盆不是,一时竟没了主意。有灵醒点的,大声提醒,有梯子的扛梯子,锄头也用得着,抱床打湿水的棉絮也可以,救人最要紧。
等十几个老人妇女,踉踉跄跄地赶拢赵家,大火已经吞噬了整个房子。灼人的气浪,烤得谁也无法靠近。有栓抓狂地呼喊着赵万田的名字。他的联合国部队也追了上来,正不遗余力地呐喊助威。除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场里没有半点回应。赵万田家门前有口水井,一下子拥上七八个人,挤得谁也使不上劲。好不容易才打上一桶水,由于慌乱不得要领,没提拢现场,水已泼光漏尽。
水!水!有人叹息,要是下塆那口堰塘蓄了水,就好办了。
赵万田死了。
人们在清理废墟时,发现赵万田的遗骸近乎平躺着。老人们摇头叹息,天意啊,天意啊,离堂屋门就十几步路,竟然也没有逃出阎王爷的追魂绳。有栓一言不发。他把身上的毛衣脱下,轻轻盖在赵万田的遗骸上,赵叔啊,你有儿有孙,城里还有房,放着清福不享,为啥子要死嘛。你看我这个废人都不想死,还赖着活在世上得嘛。有栓小声啜泣着。
不久,下塆上塆的人又有了新发现。
黑娃的老娘说,她几次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深夜里飞到赵家旧址,好像在翻找啥。人们心惊胆战,视那儿为凶地,再没人敢单独靠近。甚至连有栓也感到了害怕。为了壮胆,他把那只吉娃娃生的崽全留下。深夜,有栓对着黑乎乎一片死寂的沟那边说,赵叔,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别吓我哟。告诉您吧,我的联合国军又壮大了,我才不怕你呢。说完,就吓得跑上床,用被子蒙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