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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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月坝(3)

因为好奇,总有人跑去看,回去逢人便报告,说有个牌子写着“长寿社区”,说操场边修了个亭子叫做“小高亭”,说红旗都升起来了,不一而足。突然有一天,大家得到老曹的通知,请家家户户的老人到学校去,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开会,老人们便去了,被安排在操场里集合,不过摆了椅子,可以坐着。操场里一尘不染,四周花台被整理过,台子上一杆新红旗微微飘扬,大喇叭里播放着“最美不过夕阳红”。这时候老曹在广播里喊话:“喂,喂喂,大家不要讲话了!”有人笑起来,说:“每回都是这一句开头,哪个在讲话嘛”。老曹当然听不见听众的反应,接着喊,“我倒数五个数,大家一齐往校门口看。五——四——三——二——看看谁来了!”大家便看,微风细处,根宝架着拐杖,一倒一倒的扯人心疼,根宝身边是一个白头发老人,虽被拉矿的小高扶着,但老人反而扶着根宝,立在大门口,都不动了。时间停留了一分钟,坐着的老人们纷纷起身,却也不动了,直到人群里有人说:“不会是高校长吧?”这才齐扑扑迎过去,前面的可以抓着高校长的手,后面的探手摸着高校长的衣服,哭声一片。高校长老泪纵横,喊出了每一个人的名字,说:“有生之年,还能老根回故土见到你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增加了人们的哭,都是残灯摇曳的老人,那样放开的,小孩子一样不遮拦地哭出声音,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高校长跟老人们坐在操场里,安先生把根宝扶送到台子上,时间回到二十年前。根宝咬着嘴唇,微微仰头想把眼泪倒回去,终没能够,只好揩一袖子,大声说:“敲钟!”小高手持小铁锤,敲响钢板,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大家都知道,这是升国旗的钟声。根宝看看国旗已经降下了,安先生和老曹都已到位,这才喊口令:“全体起立!”高校长和一帮老人颤微微地站起来,有的互相搀扶着,虽然身体已不可能完全打直,但内心是笔挺的。根宝于是宣布:“唱国歌,升国旗!”老人们苍老的声音在操场响起,可能音不准,也可能不齐整,有人明显拖了,甚至一两个声音完全走样,但是毫不影响,那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合唱。老曹升旗,仰望着一抹红徐徐腾起,化开在满满的天空。安先生护旗,近百岁高龄的老人以小学生的方式行队礼,独眼注视国旗升起,那样子并不滑稽,反倒更显出真切来,让大家泪水再一次汹涌。升旗完毕,该喊坐下了,根宝却没有喊,趴在拐杖上嚎啕大哭起来。小高跑过去扶着根宝,说了几句什么话,根宝慢慢收住,攀着小高,说:“小高在月坝进出几年,大家都认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高校长的孙子。他延续高校长的心意,给月坝做了多少事情。”老人们在底下一片感叹,把敬意加到高校长那里,悄悄向高校长围拢。小高明显在制止根宝,但是根宝继续说:“长寿社区就是小高出资20万筹建的,为此他卖掉了自己的车子。小高亭,就是感恩亭……”这时小高突然大喊:“不!不是!”咚地给根宝跪下了,“求求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大家吃惊不小,高校长却含笑点头,只不过泪水爬满脸颊。

接下来根宝带着大家参观长寿社区,介绍说,这里是活动室,这里是食堂,这里是医务室,那里一排九间,是住宿区。老人们有拉住老曹追问的,这是给谁用啊?老曹自豪地说:“给你们用啊,70岁以上免费,吃住全免。”有人问:“你来不来呢?这么好。”老曹说:“要来要来,只是我不到70岁,每天要交10块钱伙食费。安表叔就安逸了。”刚好安先生在旁边,老曹就求证,“是不是啊,安医生?”安先生一白眼,说:“少说两句,嘴不会生蛆。”老曹一笑,笼嘴透露消息给大家:“安表叔就在医务室上班,给你们保健康呢。”

中午在食堂开灶,根宝的母亲燃起长寿社区第一缕炊烟,几个太婆帮忙,摆了满满五桌饭菜。月坝的老人无一遗漏,陪着高校长和小高吃饭,过大年一般喜庆。开杯酒有请高校长讲话,大家鼓掌,欢呼,站得像极了高年级学生。高校长未及开口又要哭,极力忍住,故意开玩笑活跃气氛,模仿老曹的口气:“大家不要讲话了!”老曹囧得夸张,大家配合气氛笑一回,再看高校长,只见老人家终究没能控制住情绪,早已泣不成声,于是一片哭声把食堂填满。席间大家纷纷挽留,高校长很容易就接受了,答应在长寿社区住一段时间。高校长笑着说:“我还怕你们不留我呢,几十年的老友,几十年不见,你们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不过说到田雨山,高校长背过身去,湿声说:“小高陪我,我要去看看雨山。”饭后小高便扶着爷爷爬上白果树坪,高校长在田雨山坟前坐下,一动不动,直到黄昏鸦鸣,直到月上中天,月色染霜。

根宝和小高忙了一个下午,请安先生和老曹过去商量,形成了长寿社区管理方案,建立了四个民主小组,几个人分工负责。小高任综合组组长,负责日常管理和综合协调,兼出纳和采买;老曹任后勤组组长,负责财务管理和后勤保障,兼会计和记工考勤;安先生任医务组组长,负责医务室工作,对所有管理人员进行公平性监察。根宝说:“高校长是我们的荣誉区长,拿大主意,我便任安全保卫和清洁卫生组组长。小高任务最重,我建议参照城市社区主任的标准发放补助;安爷爷和曹表叔执行农村社区干部的标准。”结果安先生和老曹都表示,能加入进来就谢天谢地了,又不是缺钱用,要啥补助哦。小高转移话题,说:“文体活动组呢?大家在一起,开展活动才有生气。”根宝顿了一下,说:“找不到合适的人,暂时空缺吧。”三个人其实心里都明白,那个空缺在等谁,只是假装不懂,飘过去了。安先生说出一个担忧,“场面够大了,开支不小,总不能坐吃老本,还要有稳定收入的路子才行。”几个人都同意,根宝说:“我有一些初步的思路,下来细作打算,到时候有你们忙的。”

老人们踊跃入住长寿社区,超过根宝的预计了。全村70岁以上有12人,2人丧偶合住一间,其余5对夫妇各住一间,无需任何费用。70岁以下较多,每人每天交伙食费10元,白天在社区集中活动,晚上护送回家住宿,如自愿在社区住宿,每间房每天交住宿费10元。章程宣传出去,所有老人都申请集中食宿,有的还在门上床上写名字,抢先来后到的头。老曹把年龄相对较小的太婆按三人一组排班,轮流做饭,开展厨艺评比,获得优胜的奖励是,文体活动可以指派节目,老头们无论谁被指派,唱歌,跳舞,学狗叫,讲笑话,都不准推脱。最有意思的恐怕是讲笑话,优胜的太婆指派一位老头讲笑话,完成笑话的标准是有指派权的三名太婆都被逗笑。往往的情形大抵如此:老头的笑话确实好笑,其他人都前仰后合,笑出眼泪来了,三名太婆却心眼坏,全力忍住,就算两个人没忍住,还有一个人在坚持就不能通过。老头急得大汗直扑,抓耳挠腮四处求救不得,只好苦想下一个笑话,或者申请改节目,爬在地上学狗叫,笑声再次袭来,月坝成了欢乐的海洋。

社区逐渐上路,已是第二年开春。根宝和老曹从乡政府拉回去一大车银杏苗,都是手臂粗细,枝条成了型的,通知大家在乌药地空行里栽下。不要一分钱,况且栽在谁家地里,所有权就归谁,唯一的限制是必须成活,栽死了要赔。

麻花巷哪里是麻花,根本不扭,在胖哥小吃店拐一下,就到头了,如果是一张床,一个人睡,空荡,两个人睡,不够折腾。巷子外面是一条街,不大,汽车不多,人力三轮车倒是不少。街道两边全是低矮的旧房子,临街商铺灰头土脸,主要经营汽车配件、小吃和成人用品,一些“加水”、“补胎”、“麻将”、“香烟”、“凉面”、“二手车”、“按摩”如此等等的招牌见缝插针,斜刺在空中,互相比耐心一样,慢悠悠地存在好些年了。这就是大塘。

实际上大塘不限于一条街,而是天回镇的一个村。天回镇落在省城郊区,有几个村,根宝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大塘还有一个弟弟,叫二塘。大塘没有学校,二塘有,根宝送月华到学校报名,开家长会,找老师道歉,一共去过三次。二塘与大塘被向阳渠隔开,用一座小石桥连接,就像两弟兄分家,老大守祖屋,破旧,但安详,老二另立门户,白手起家,新奇,热闹,却浮躁了。根宝内心是愿意偏爱大塘的。大塘那么沉缓,散慢,随便哪个角落都可以看见野草,矮房子里冒出来的炊烟弥漫了乡村的气息。向阳渠平静美好,由北向南,拴在大塘古朴的腰里,水里盈满月亮的影子,有时还有星星,眼睛眨呀眨,可以会心呢。

第一次到大塘,根宝图便宜,挤货三轮,小小车斗里塞满身体和向往,坐了四个多小时,出车站吐了一歇,抬头一看,吓了一高跳。眼前到处是汽车和三轮车,吼着喇叭和铃铛,随时都要撞到人的样子,但是街上的人不怕,慢吞吞地走在车前面,惹得车子火冒三丈。终于有一辆黑壳车碰翻了摊子,苹果滚到街上,卖水果的老太婆不去捡苹果,却一屁股坐到车头上,讨价还价之后,三百块钱走车走人。几个苹果滚到根宝面前,根宝假装没有看见,抱紧自己的蛇皮口袋,怕有人讹诈他。这时有人敲敲他的头,喊他“根宝叔”。他摇摇头,认出来了,说:“亮娃子!”亮娃子告诉他,“大明叔很忙,没空,派我来接你。”又问,“就你一个人啊?”亮娃子很嫩,像是剥了壳的笋子,只不过油盐酱醋一拌,装在盘子里,给人成熟的假象。根宝忍不住说:“你比我们月华大几岁呀?该念初一吧?”

亮娃子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在街上飞起跑,准确地避让行人和汽车,让根宝佩服不已。亮娃子说:“念书有屁用。你看人家大明叔念了几天书?”根宝不再说念书的话,讨好亮娃子,说:“城里这么大,你都熟哇?”亮娃子不屑,说:“这是大塘,不是城。”

在大塘,废旧物品收购生意火爆,梅溪算小打小闹,一年也要赚十几万。根宝从月坝出来,被大明安排,一直给梅溪打工,把梅溪的生意当成自己的庄稼务。开始是亮娃子带根宝做,但是亮娃子经常偷铁去卖,行话叫“打抹子”,梅溪忍无可忍,打发亮娃子走路,叫根宝一个人先做着,有合适的人再补充。没想到根宝一个人竟然做得比两个人还好,每天收秤计数,记账开票,分拣堆放,把小院子操持得井然有序。根据收购情况,一个月或者半个月装车交一次货,结账成为梅溪唯一要做的事。后来梅溪把结账的任务也交给根宝了,可是根宝坚决不干,说他不沾钱,免得误会。

这是个小院子,简易围墙围着,露天地里堆满废旧物品,北面有一楼一底三个开间的小楼房,旁边用水泥瓦围起来,差不多一间屋大,像是农村的圈棚。梅溪住楼房,大部分房间空着。圈棚里开始住着亮娃子和根宝,现在根宝独自霸占着。

在小院子里,根宝忙得像一只专注的苍蝇,但是一天的工作结束,根宝总要把自己收拾清爽,用肥皂洗头,拿水管子冲澡,换上干净衣服。这是在月坝就养成的习惯,打工也要干干净净才好,才对得起山水月坝。有一次梅溪下楼,站在院子里看根宝洗头,突然说:“我也是大月坝的。”根宝顶着一头肥皂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月坝出来的多,老板少。”梅溪说:“老婆在家呢?”根宝说:“在家呢。”梅溪走了一圈,站到根宝身边去了,说:“要洗澡去我那里。天气凉了,不要感冒。”根宝一手拿水管子冲,一手抠头发,说:“老板今晚不出去啊?”梅溪夺过水管子,说:“我给你冲。晚上你来我那里洗澡吧。”根宝说:“不了,我习惯用冷水。”梅溪生气了,把水管子扔到地上,害得好好的自来水,白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