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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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2)

或许,她将在这浩瀚皇城的一角,看王朝的花开花落、云长云消,神态安然地享受着盛世光景。只是我猜不出,当宫殿里缺少了这位“西太后”,她栖身的那个帝国,是否还会有甲午之败、戊戌六君子血洒菜市口,以及八国军队的兵临城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存在了两百多年的大清王朝,正在一点点地发生着溃烂,纵然像以往任何一个朝代一样相信着江山永固的神话,执拗地拒绝着命运的无常,虽然“沧桑的惆怅和倦怠”,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掠过他们心头,只是“在华丽的间隙,这忧伤太清浅,来不及思量,就已经消散,被眼前的良辰美景掩盖”[安意如:《再见故宫》,第4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但那样的无常,是一定会来的。帝国的灾变,即使不是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也会以那样的方式降临,谁也躲不过去。

纵然是入了深宫,但慈禧的世界并不太平,因为她是生活在充满着经营算计、危机重重的后宫。尽管她的老公咸丰是一位十足的好色之徒,而慈禧也凭借自己的青春美色,从身份微贱的兰贵人,一步步变成后来的慈禧。但这样的过程,却是步步惊心,容不得丝毫的懈怠和放松,因为在这世界上,拥有美色的,绝不是她一个人。

在后宫美女中,“兰贵人”的身份其实一点也不“贵”,甚至还有点“贱”,因为她们不在妃嫔之列,算不上“主位”。在康熙时代确立起来的清宫妃嫔制度中,级别最高的当然是皇后,之下有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在嫔之下,有贵人、常在、答应,没有固定数额。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的那次选秀,除了兰贵人,还有多少旗籍官员的女儿被选入宫,已经很难查考。从第二年内务府奏销档案来看,在这一年的后宫中,有皇后、云嫔、兰贵人、丽贵人、婉贵人、伊贵人、容常在、鑫常在、明常在、玫常在的身影出现,其中,兰贵人排在第三。

野史上曾经记载过咸丰“五春之宠”的风流艳事。所谓“五春”,包括被咸丰帝召纳宠幸的四位汉族美人,即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陀罗春。召纳汉女的原因,是咸丰对后宫的满族女子早已心生厌倦,而汉族女子工于诗词、善于弹唱,则让咸丰格外心仪,她们的纤纤细足,更唤起咸丰的“恋足癖”,令他神魂颠倒。尽管当年孝庄太后早就制定了规则,不准汉族女子入宫,降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清]徐珂:《清稗类钞》,,第一册,第35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以保证皇室血统的纯正,但咸丰有自己的对策,他让那些汉族佳丽以“打更民妇”的名义进入宫禁,以每夜三人的名额,命美人们在自己的寝宫前“打更”,只是她们的岗位,很快转移到皇帝的床榻上、被衾中。

以咸丰之色眼,连寡妇都不放过。在《清朝野史大观》中,就出现过一位“曹寡妇”:

有山西籍孀妇曹氏,色颜姝丽,足尤纤小,仅及三寸。其履以菜玉为底,衬以香屑,履头缀明珠。入宫后,咸丰帝最眷之,中外称为曹寡妇。[小横香室主人辑:《清朝野史大观》,第一卷,第40页,上海:上海书店,1981年版。]

“四春”,不过是这个“打更团队”的代表而已。而慈禧作为满族女子,从“海选”中脱颖而出,以“天地一家春”的名号跻身于这些汉族美女中,与她们并称“五春”,足见慈禧当年的身手不凡。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唐]李白:《妾薄命》,见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选注:《李白诗选》,第26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李白的《妾薄命》,慈禧或许在少女时代就曾读过。这样的诗,让她心惊,更让她心凉。后宫中美女如云,与这个庞大的基数相比,能够陪王伴驾的名额却十分有限,像清代诗人马世杰在《秦宫》一诗所写:

阿房周阁百重环,

美女充庭尽日闲。

频望翠华终杳渺,

亦如天子望三山

如云美女,想见君王一面,就像秦始皇想去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那样希望渺茫。

安意如在《再见故宫》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明朝的宫苑,即使在最乐观最公平的竞争下,每一宫的妃嫔也要击败接近9个对手才能入主一个宫殿。每位妃嫔在宫中的待遇与她是否得宠有极大关联。清朝,从最高级别的皇后到最低等的答应,无论是待遇还是地位都是云泥之别。诸位女子为自己,为家族,只有力争上位,才有可能出人头地。”[安意如:《再见故宫》,第126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

显然,这是一场淘汰赛,那些被淘汰的选手,很难再有出场竞争的机会。

17岁的慈禧,不甘于这样的命运。她决计拴住咸丰的心,她当然知道,要做到这一点,仅凭美色是不够的,所幸,她还有一副“好声音”。历史学家茅海建所说:“几乎所有的野史都宣称,那拉氏(即慈禧)之所以得帝宠,全凭着会唱南曲,爱穿南衣,一改北方旗籍女子的风范,多有南方缠绵温柔的味道。”[茅海建:《苦命天子——咸丰皇帝奕(言+宁)》,第28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

对于《清朝野史大观》这类野史,茅海建说:“官方文献仅能让今人看到事物的表象,要深层次地了解咸丰帝与那拉氏的关系,还不得不借助于稗官野史。”[茅海建:《苦命天子——咸丰皇帝奕(言+宁)》,第28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

纵然得宠,慈禧的心里依旧充满紧张感,像安意如所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即使晋为妃嫔,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亦非一劳永逸。从竞争的残酷性上来说,现代的小说电视剧所虚构的宫斗虽然夸张失实,却并非不存在。”[安意如:《再见故宫》,第126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

然而,慈禧生命中的危机,还不是出现在这个时候。咸丰在避暑山庄咽气,命运的挑战才真正降临。

咸丰以病弱之身在花丛间苟延残喘时,身边的大臣就已经对“代批奏折”的慈禧起了杀心。肃顺曾经请求咸丰皇帝,仿效汉武帝,将太子的生母钩弋夫人杀掉,以确保王朝不被女人掌控。肃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咸丰皇帝居然酒后失言,将这一绝密透露给了他枕边的慈禧。

那个时候,一定会有一种凛冽的寒意穿透她的心脏。宫墙之内,要陷害她的,不仅有女人,还有老谋深算的男人。她腹背受敌。

慈禧的胸中始终燃烧着一种强烈的权力欲,最初也许仅仅是出于生存和自卫的考虑。她就像武则天,“要想改变自己根基脆弱(建立在皇帝欢心的基础上)的命运,不再遭受遗弃——沦落到面壁守佛的凄凉境地,只有像皇上那样身居高位,手握实权,这才是法力所在!威严所在!而其他的一切,诸如嫔妃争得的宠爱,召幸侍寝的荣耀等,都不过是瞬间即逝的过眼烟云。”[赵良:《帝王的隐秘——七位中国皇帝的心理分析》,第89页,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只有终极的权力,才能让她得到终极的安全,不仅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而且可以支配他人的命运。在这一点上,与男人们对于权力的渴望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个世界的法则是,男人攫取权力是天经地义的,而女人则被禁止。因此,宫殿里的皇帝,权力越大,与后宫女子们形成的权力上的不对称感就越是强烈,应该说,涌动在慈禧身体里的那份权力欲望,正是由这种不对称感激发出来的。

从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已经不再仅仅是丰姿艳丽的秀美之躯,而且成了两性冲突的战场。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慈禧陵隆恩殿前陛阶石和石栏上的“凤引龙”雕刻图案,就是她一生搏杀的成果。

但那是另一种的随波逐流,因为她早已忘记了,真实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模样。

慈禧与武则天,这两个充满权力欲的女人身上,很容易找出一些相似点。首先,她们都凭借美色上位。其次,她们都粗通文墨,像武则天,少年时就阅读了《毛诗》《昭明文选》这些典籍,而慈禧,也是在娘家时,就读过一些经史子集,会写字,能断句,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称得上“知识女性”了,与那些胸无点墨的后宫粉黛们自是划出了一条界限。第三,她们都曾垂帘听政,她们身前的傀儡,分别是唐高宗李治,还有清穆宗同治,同治不到20岁便死,那幕前的人偶又换成了他的弟弟、清德宗光绪。第四,也是更重要的,在她们主政之后,都干出了一些业迹。

武则天一生,果敢坚毅,知人善任,治国兴邦,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不仅维护了大唐王朝的统一和强盛,而且大大地拓展了疆土。她称帝后,面对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声讨她“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见《古文观止》,下册,第497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她毫无怒色,居然说:“像这样有才能的人,竟然让他流落而不去重用,实乃宰相之过啊。”[原文见[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三册,第248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此等风度,男人未必能有。当然,当大将军李孝逸将骆宾王的首级进献给她时,她仔细打量着那颗才华横溢的脑袋,一点也没有生出恻隐之心。能成为最高权力者,她心中的那一份凶狠,当然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谁也没有想到,懿贵妃,那个以貌得宠、让肃顺这样的权臣从来不屑于正眼相看的妇人,在咸丰死后,竟然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在辅佐儿子同治登上皇位之后,她重用了在咸丰时代靠边站的恭亲王奕訢。美国传教士何德兰在谈到慈禧太后的长处时说:“她能从众多中国官员中挑选出最杰出的政治家、最睿智的顾问、最不会出错的领导者和最出色的向导”[[美]何德兰:《慈禧与光绪——中国宫廷中的生存游戏》,第16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道光本来就曾经把六子奕訢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后来在反复犹豫之下,把帝位传给了奕詝(咸丰),此时,在慈禧的声援下,27岁的奕訢终于登上大清帝国的政治舞台,“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恭亲王是除紫禁城之外的首要人物。”[[美]何德兰:《慈禧与光绪——中国宫廷中的生存游戏》,第16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正是由于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訢的远见卓识,这个王朝才开始大面积起用汉臣,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于是带着各自的抱负,有机会在19世纪60年代相继出场,仅这一项举措,在那个年代,就算得上石破天惊。更何况这些重臣,为大清帝国带来了全新的气象,在这个暮气沉沉的国度里,开始了学外语(办同文馆)、办外交(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开工厂、造机器、修铁路、建海军,大清的面貌,从此被刷新。

当然,这需要胆魄。以开办同文馆为例,这一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相当于外交部)之下的第一所外国语学校,自兴办伊始,就受到如潮的攻击。因为这所学校,聘请的多为洋人作老师,监察官由总税务司赫德担任﹐实际操纵馆务,招生对象开始限于十四岁以下八旗子弟,不仅学习英、法、俄等外国语言文字,而且在李鸿章、左宗棠等官员的推动下,增设天文、算学等西方自然科学课程。那是真正的“睁眼看世界”,也是中国近代化进程的核心环节。两次鸦片战争,西方人都是大清帝国的敌人。敢于向敌人学习,奕訢等人的远见卓识,即使今人也未必比得上。

对于这类“离经叛道”的做法,那些抱定“天朝大国”思维的顽固分子们绝不答应。山东道监察御史张盛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朝廷的改革,他在奏折中说:

臣愚以为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为其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也,何必令其习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若以自强而论,而朝廷之强莫如整纲纪、明政刑、严赏罚,求贤养民,练兵筹饷诸大端;臣民之强则惟气节一端耳。[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二册,第2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

在他看来,天文学和算学不过是一种奇技淫巧,用优惠政策鼓励学子学习“机巧”之学,是重名利而轻气节。他尖锐地指出:“无气节安望其有事功哉?”

张盛藻上奏折的时间,是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正月二十九日。读《翁同龢日记》,可知那一年的年初,京城气象寒暖不定,自大年初四,就下了厚厚一层雪,初七、十二,皆“雪花菲微”,暖了几日,至二十五日,又“雪霰密洒”“雨雪并作”,二月里,又扬起了大风,初五、初六,皆大风,微寒,十一日,大风起,“扬尘蔽天”,十三日,“尘沙障天”,十五日,“尘沙涨天”,十七日,“大风扬尘”,十八日的景象更加可怕:“大风辰霾,几于昼晦,可惧也,黄沙漠漠者竟日,夜犹如虎吼焉”[《翁同龢日记》,第二卷,第542——549页,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