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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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3)

这种阴晴不定的景象,正是对改革初年政治气候的写照。有人说,破晓时分的图像总是朦胧不清的。翁同龢在同治六年二月十三日(公元1867年3月18日)日记里记录了当时京城流传的一副对联:

鬼计本多端,使******设同文之馆;

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翁同龢日记》,第二卷,第548页,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

“鬼”,指的就是奕訢,因为他建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力促朝廷以平等的礼节同各国往来,不再像乾隆当年那样因跪拜礼之争而将整个世界拒于门外,又办同文馆,系统化地学习西方,使他有了一个不太好听的外号:“鬼子六”。

像奕訢这样的改革者,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张盛藻,而几乎是整个以正统自诩的知识分子阶层。张盛藻的奏折,只是拉开了序幕,接下来登场的,全是重量级选手,其中包括同治皇帝的老师、内阁大学士、清代理学大师倭仁。张盛藻上折两天后,倭仁的奏折就接踵而至了。一方面,他对西方人的奇技淫巧不屑一顾:

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学者诚学,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来未闻有持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读习,博求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二册,第3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

对于这些反对之声,年轻的奕訢毫无退让之意。他策略地提出,西学源于中国,由于他们善于运思,遂能推陈出新,本朝的康熙皇帝就是一位西学高手,因此学习西学,不仅没有违背祖制,而且是在弘扬传统。同时,他变防守为反击,一针见血地指出,靠保守派的精神胜利法,大清帝国非但不能胜利,相反只能由失败走向新的失败。在三月初二(公元1863年4月19日)的奏折中,他丝毫没有避让倭仁的刀锋,而是反戈一击,一点没有给同治皇帝的这位老师留面子:

倭仁谓夷为吾仇,自必亦有卧薪尝胆之志。然试问所为卧薪尝胆者,姑为其名乎?抑将求其实乎?……今阅倭仁所奏,似以此举断不可行。该大学士久著理学盛名,此论出而学士大夫从而和之者必众,臣等向来筹办洋务,总期集思广益,于时事有裨,从不敢稍存回护。惟是倭仁此奏,不特学者从此裹足不前,尤恐中外实心任事不尚空言者亦将为之心灰而气沮,则臣等与各疆臣谋之数载者,势且隳之崇朝,所系实非浅鲜![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二册,第32——3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

这样的唇枪舌剑,在今天看来也无比过瘾。他们比的是口才,是眼界,是胆识,更是后台。奕訢之所以如此口气强硬,一步不让,是因为他的后台硬,那后台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龄人、也是他嫂子的慈禧太后。奕訢代同治小皇帝所拟圣旨,实际上代表了慈禧的意见:“朝廷设立同文馆,取用正途学习,原以天文算学为儒者所当知,不得目为机巧。”张盛藻这些反对派的意见,“毋庸议”,还批评杨廷熙受倭仁指派所呈奏折,“呶呶数千言,甚属荒谬”,“殊失大臣之体,其心固不可问”[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二册,第5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让他们彻底闭嘴。也就是说,他们此时奉行的政策,与20世纪中国的改革开放略有类似,是“不争论”政策,解放思想,求真务实。同治初年形成的开放格局,完全利益于这对叔嫂的强势组合,奕訢的胆识与气魄,也就是慈禧的胆识与气魄。

英国人寿尔在手记里记录了大清帝国的变迁:

在走过天津郊外时,人们指给我看,在李鸿章的衙门的对面、运河的沿岸上竖立着一些外国灯,这些灯的形状就是进步的标记。又人们看到,Oxford街的商店里外国货物充斥,不能不感到惊奇。买钟表的人很多,许多人从事钟表的制造与修理。外国钟也很受人欢迎,火柴亦然。有一只美国制的濬泥机船,已经工作一些时候了;它正在打宽运河的一个支流。还有一只汽艇已经多次带着总督出外巡视;当它初次出现在某些乡下地区的时候,老百姓很是惊慌。兵工厂和李的衙门之间安了一条电线,五英里长,雇用本地电报员担任工作。这条线是一位英国的电机师建立的。他现在主持鱼雷学堂。这条电线未曾碰到任何困难,虽然未曾出告示告诫老百姓,也未曾用卫兵去保护所雇佣的安装电线的外国人,可是电线所通过的土地的所有人未曾有任何敌意或反对的表示。[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八册,第39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

很难想象,这一切,都出自一位年轻太后的手笔。

经过了大约30年的快速发展,至甲午战前,帝国的经济已基本恢复到两次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战争以前的水平,在世界经济总量中也占有很大比例。历史学家马勇说:“中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几乎超越了一个时代,跨越先前比较原始的冷兵器时代,构建了一支比较现代的新型军队,尤其是北洋海军,公认为亚洲第一、世界第六,足见‘中体西用’在推动发展上也不能说毫无功效。”[马勇:《清亡启示录》,第4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

今日之国人,不应简单地把晚清统治者看成一团黑,而忘记了他们的历史功绩。

可以说,他们是开始中国近代化进程的破冰者。

在当时,有多少人为这样的进步而血脉贲张。

这位国家领导人,论眼界不出宫墙,论学历不到高中。但历史经验早已证明,小看慈禧者死。她的政治才能,是天生的。

两次鸦片战争、一次太平天国,彻底打垮了咸丰的自信,只能寄情声色,聊以自慰,连当时的野史作者都发出这样的感叹:“咸丰季年,天下糜烂,几于不可收拾,故文宗(指咸丰帝)以醇酒妇人自戕。”[小横香室主人辑:《清朝野史大观》,第一卷,第68页,上海:上海书店,1981年版。]倒是他的未亡人,在内忧外患的危局中,站稳了阵脚,开启了长达三十多年的“同光中兴”时代,从这个角度上说,慈禧比她老公更像“纯爷们儿”。

慈禧就这样,隐匿在这个王朝的幕后,但如同当年的孝庄,这个年轻女人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整个王朝的命运。伊莱扎·鲁哈马·西德摩在《中国,长寿帝国》一书中说:“1861年以来的晚清历史应称为慈禧统治时期,这段时间的起伏跌宕比之前的244年来总和还要多。”[转引自[美]何德兰:《慈禧与光绪——中国宫廷中的生存游戏》,第1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何德兰说:“四十年间,她每天都是半夜起床,寒冬酷暑一无例外,来到黑暗、阴森、寒冷的大殿里,只有蜡烛照明,黄铜炭火盆取暖,坐在屏风后面,听着上朝的大臣们奏事。她谁也看不见,谁也看不见她。”[[美]何德兰:《慈禧与光绪——中国宫廷中的生存游戏》,第101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亚瑟·H·史密斯在《动荡中的中国》一书里这样评价慈禧:“身为一个满族女人,想要掌握那些军国大事的知识,本来就机会渺茫,但是她却与只了解女红的东太后完全不同,处理大事的时候总能镇定自若,中国的门户面对敌对势力从来未被打开,这在中国半独裁统治的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要找一个原因,我想只能说是这位统治者本人拥有一种独特的品质和才能。”

当然,慈禧杀过人——准确地说,是处死。其中有咸丰皇帝留下的顾命八大臣,有著名的戊戌六君子,还有庚子事变后被惩办的祸首、实际上是用来向西方人交差的替罪羊,有山西巡抚毓贤、兵部尚书赵舒翘等人,至于东太后慈安是否被慈禧毒死,这是历史的遗案,或者说,有很强的猜测成分,找不到充分的证据。根据官方记载,慈安的死因是“正常死亡”。《清实录》里这样说:“(光绪七年三月)初九日偶染微疴,初十日病势陡重,延至戌时,神思渐散,遂至弥留。”[《清实录》,第五十三册,第84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翁同龢在日记中对此事亦有记载,三月初十日记里这样写:“慈安太后感寒停饮,偶尔违和,未见军机……夜眠不安,子初忽闻呼门,苏拉、李明柱、王定祥送信,云闻东圣上宾,急起检点脱衣服,查阅旧案,仓猝中悲与惊并。”[[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记》,第四卷,第1593页,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二天凌晨,月明凄然,翁同龢由东华门入宫,在乾清门前徘徊,等到丑正三刻,乾清门开,翁同龢急入奏事处,发现前一天的御医脉案还在,他抄录如下:

晨方天麻、胆星,按云类风痫甚重。午刻一按无药,云神识不清、牙紧。未刻两方虽可灌,究不妥云云,则已有遗尿情形,痰壅气闭如旧。酉刻一方云六脉将脱,药不能下,戌刻仙逝云云。[[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记》,第四卷,第1594页,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

根据翁同龢记下的药方,今天的医生不难得出这样的判断:慈安死于突发性脑中风,翁同龢记下的御医脉案中“类风痫甚重”,就是指的这种脑中风。实际上,《翁同龢日记》中,已经记录过慈安的两次病史,一次发生在同治二年二月九日(公元1863年3月27日),那时慈安只有26岁,另一次发生在同治八年十二月四日(公元1870年1月5日),那一年慈安也只有30岁,说明慈安患有脑血管疾病,具有发生急性脑血管疾病的潜在危险因素。

在此反复抄录慈安死前的病案记录,目的当然是为排除慈禧的“作案嫌疑”,因为有太多的小说家言,说咸丰死前曾留下密诏,要慈安必要时可以除掉慈禧,只因慈安生性忠厚,给慈禧看了这份密诏,让慈禧顿时起了杀心,先下手为强,毒杀了慈安。然而,这一说法存在着明显的悖论:既然烧毁密诏时,只有慈禧和慈安二人在场,那谁又能知道这件事呢?很多年中,人们人云亦云,把慈禧指认为凶犯,显然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是出于妖魔化的需要。也就是说,慈禧的形象,是由集体塑造的,并不是慈禧本人。

十一

因此说,慈禧铲除的,大多是她的政敌,对于任何统治者,这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何况以肃顺为首的八大臣之保守,排斥思想开明的奕訢等人,大清未必会有“同光中兴”的局面,而以毓贤等人的愚昧无知,只能把大清引向灾难。这些权臣之死,不足惋惜。至于屠杀六君子,那自然是慈禧政治生涯的败笔,如何德兰所说:这是“慈禧做过的最坏的事了”[[美]何德兰:《慈禧与光绪——中国宫廷中的生存游戏》,第28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但所谓“百日维新”,亦有许多先天“幼稚病”,即使没有慈禧的凶狠,它的失败也定然是逃不掉的。对此,有人精辟地论道:

从6月11日起至9月21日慈禧及其后党分子发动政变止,在这短短的一百天里,光绪接连发布了一百多道新政“诏书”,有时一日数令,倾泻而下,令人目不暇接。最多的是9月12日这一天,竟然一举颁布了11条维新谕旨。

诏书的内容包罗万象,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教等各个领域。其中包括:广开言路,提倡官民上书言事;准许自由开设报馆、学会;撤销一批无事可做的衙门,裁减冗员;废除满族人寄生特权;提倡实业;设立农工商总局和矿务铁路总局,兴办农会和商会;鼓励商办铁路、矿务,奖励实业方面的各种发明;创办国家很行;编制国家预决算,节省开支;裁减绿营,淘汰冗兵;精练陆军;筹办兵工厂;添设海军,培养海军人才;开办京师大学堂;全国各地设立新式学校;废除八股,改革考试方法;选派学生留学日本;设立译书局,编译书籍等。

这些措施无疑具有进步意义,它是想把中华帝国拖入近代化的轨道。可是,单凭一个无权的傀儡皇帝颁布的雪片般的旨令,就想在短时期内改变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传统社会,谈何容易?中国社会的深层结构中本具有静态的目的意向性,一成不变或很难变动是中国社会的本质,对于这本质,表层的任何变动都不能产生影响。千百年来社会发展的停滞不前和治乱循环的局面,使中国人总的心态倾向于发展一种消极防御策略,以便在小范围内“安居乐业”,静享人生的俗常欢乐,其对任何主张、热情付之一笑,使得理想主义、行动主义和变革冲动在平安稳妥、麻木不仁、苟安求活的生活意志下消解、流失。因此,不难想象这一百多道新政“诏书”的命运。把守要津的后党分子公开抗拒,而懒散的地方老爷们则将它束之高阁。除了在偏远的湖南省获得一点反响外,光绪企盼的朝野响应、举国振奋、齐步走向自强的局面并没有出现。